第6章 准则
作品:《共渡劫》 太微剑宗的白玉大殿里,香烛燃到第三截时,谢为情的靴底终于踏上了冰凉的金砖。
殿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未落,数十道目光已如淬了冰的剑,齐刷刷钉在他身上。主位两侧的长老们或捻须蹙眉,或垂眸抚袖,唯独最年长的白须长老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青瓷相击的脆响里,藏着三百年未散的戾气:“宗主倒是舍得回来了。”
谢为情的白衣上还沾着桃花渡的落瓣,粉白的痕印在月白锦缎上,像未干的血迹。他缓步走向主位,腰间“此时”剑的穗子轻轻扫过金砖,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呼吸声。
“沈知何已遁入魔渊。”大弟子垂首上前,声音发颤,“弟子追至天渊边缘时,只看到……只看到魔气翻涌,像是在布设什么法阵。”
“法阵?”白须长老猛地睁眼,眼白上的红血丝如蛛网蔓延,“那魔头定是在魔渊积蓄力量,三百年前他能搅得天下大乱,如今得了骨血契的助力,怕是要……”
“怕是要血洗太微剑宗,对吧?”谢为情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死寂。他落座时,指尖不经意抚过袖中那瓶伤药,瓷瓶边缘的棱角硌着掌心,像三百年前沈知何坠渊时,他攥碎的那半片桃花瓣。
“宗主有何应对之策?”左侧的长老急声道,“天渊结界虽能暂时困住他,可那魔头的手段……”
“结界我已加固三层,由三十六名弟子轮值看守。”谢为情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传令各峰,今夜起启用‘七星阵’,所有弟子佩剑待命。”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执法堂,需将三百年前的卷宗再仔细核查,莫要再出纰漏。”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像根针,刺破了殿内维持的平静。几位当年参与诬陷沈知何的长老脸色骤变,茶水溅在衣襟上都浑然不觉。
谢为情看着他们慌乱的模样,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天渊血夜。也是这样的大殿,也是这样的目光,长老们将染血的弟子衣襟扔在他面前,逼他说“沈知何是魔”。那时他握着归墟剑的手,比现在抖得更厉害,却终究没说出那句“他不是”。
原来有些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欠下去。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压在太微剑宗的飞檐上。谢为情独自坐在藏经阁的琉璃顶,月光顺着他的指尖淌进禁术残卷的缝隙里,照亮了三百年前他用朱砂画的圈——“镇反噬者,需以心头血融魔气,九死一生”。
残卷的纸页早已发脆,边缘留着暗红的痕,是当年他急得咬破唇时滴下的血。那时他抱着残卷在藏经阁躲了三天三夜,用灵力一点点拓印上面的符文,想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把沈知何从“入魔”的罪名里捞出来。
可他终究没来得及。
长老们比他更快,布下的天罗地网不仅要沈知何的命,还要他这个“包庇魔头”的宗主,一起身败名裂。他至今记得自己举剑时的情景,沈知何就站在天渊边,月白长衫被血浸透,却笑着说“为情,你敢不敢信我最后一次”。
他那时怎么说的?
哦,他说“我只信苍生”。
谢为情将残卷按在眉心,纸张的粗糙刮得皮肤生疼。骨血契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悸动,像有人在他心口轻轻擂鼓,带着魔渊特有的阴冷气息——是沈知何,他在魔渊里动用了魔力,且动用得极烈,像是在撕裂什么。
“蠢货。”谢为情低声骂道,指节攥得发白。他太清楚沈知何的性子,看似狠戾,实则最是执拗,三百年前能为了护他以身引魔,三百年后,未必做不出用魔渊煞气强行冲开骨血契的事。
可那是同归于尽的法子。
谢为情忽然站起身,琉璃瓦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望着天渊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比别处更黑,魔气与云层纠缠翻涌,像幅正在燃烧的画。他忽然明白,自己布下的结界,困住的从来不是沈知何,而是他自己——是他不敢承认,三百年的等待里,早已分不清是恨,还是怕。
怕他真的冲开契纹,魂飞魄散;怕他不来复仇,让这三百年的债,连个清算的机会都没有。
***魔渊深处的玄铁岩壁上,布满了沈知何用魔血画的符。冰蓝色的纹路在黑暗中流转,像一条条活着的蛇,缠绕着整个洞窟,将洞中央的法阵烘托得愈发诡异。
沈知何盘膝坐在法阵中央,归墟断刃插在面前的黑土里,刃身上的魔纹与法阵的符线相连,发出嗡鸣般的共鸣。他每念一句咒语,心口的骨血契就灼痛一分,像有火在烧,却让他笑得更冷。
“魔尊,这‘噬魂阵’太过凶险,若强行冲开骨血契,您的魔心会……”魔将跪在法阵外,声音发颤。
“会碎,是吗?”沈知何睁开眼,眼底的朱砂痣在魔焰中亮得惊人,“碎了才好。三百年前被他捅碎的心,早就该彻底烂在魔渊里。”
他抬手抚过掌心的疤痕,那是今日在桃花渡被谢为情的“此时”剑割开的,伤口已结痂,却与骨血契的纹路交织在一起,形成个扭曲的符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谢为情的情绪——藏经阁顶的月光,禁术残卷的纸香,还有那抹藏在“正道大义”底下,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谢为情,你也怕了吗?”沈知何低笑出声,魔气顺着他的指尖注入法阵,冰蓝色的符线瞬间亮起,“怕我真的冲开这契,怕我再也记不起桃花渡的誓言,怕你那三百年的愧疚,连个寄托的地方都没有?”
法阵的光芒越来越盛,玄铁岩壁开始震颤,黑土中渗出黑色的汁液,那是魔渊最深层的煞气。沈知何的魔袍被煞气掀起,猎猎作响,像面残破的旗。
他想起三百年前,谢为情也是这样站在煞气里,却将他护在身后,说“知何别怕,有我在”。那时的正道骄子,白衣胜雪,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让他以为真的能躲一辈子。
如今,护他的人成了伤他最深的人,躲在他身后的人,却要亲手撕碎这最后的羁绊。
沈知何加大了魔力的输出,归墟断刃的嗡鸣变成了嘶吼,骨血契的灼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能“看”到谢为情站在藏经阁顶,白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要乘风而来,却终究只是站着,像尊没有心的雕像。
“你看,谢为情,你果然还是选了你的苍生。”沈知何的声音里带着血腥味,却笑得愈发畅快,“那就看着吧,看我如何用这颗碎掉的魔心,掀翻你的正道,踏平你的太微剑宗——”
他的话没说完,心口的灼痛忽然消失了。
骨血契的纹路依旧在发光,却不再是灼烧的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暖意,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蔓延。那暖意带着熟悉的檀香,是谢为情身上的味道,清冽干净,像三百年前桃花渡落在他发间的花瓣。
沈知何猛地睁眼,魔焰在眼底剧烈跳动。
谢为情在渡灵力给他。用正道灵力,隔着千里的距离,顺着骨血契,一点点渡给他,压制他体内翻涌的煞气。
“疯子……”沈知何的指尖在发抖,不知是怒是惊,“谢为情,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想切断这灵力的联结,可归墟断刃却像是被钉在了黑土里,纹丝不动。法阵的符线开始紊乱,冰蓝色的光芒中,竟掺了丝正道灵力的金辉,像极了当年两人并肩练剑时,剑气相融的模样。
***藏经阁顶的谢为情忽然喷出一口血,溅在禁术残卷上,将“九死一生”四个字染得通红。
他收回渡向魔渊的灵力,指尖还残留着沈知何的魔气,冰冷刺骨,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度。骨血契的悸动渐渐平息,却在他心口留下个空洞,风从里面穿过去,发出呜咽般的响。
“宗主!”大弟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惊慌,“执法堂报,天渊结界外出现异动,像是……像是有魔族在聚集!”
谢为情将残卷收好,用灵力拭去唇角的血迹。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决绝。他知道沈知何不会善罢甘休,那噬魂阵虽未成功,却已是开战的号角。
而他,终究还是要站在这场战争的最前面,用“此时”剑,去面对那个他欠了三百年的人。
谢为情起身时,袖中的伤药掉落在琉璃瓦上,滚了几圈,停在屋檐边缘。夜风拂过,将药瓶吹得摇摇欲坠,像他那颗悬在爱恨之间的心,不知该坠向哪一边。
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刀剑相向,是明明隔着正邪殊途,却还是忍不住想护他周全;最狠的也不是恩断义绝,是你我都藏着千言万语,却只能用一场血战,来证明那点不敢说出口的在意。
天快亮了。桃花渡的花瓣该落尽了,而属于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谢为情曾不止一次想,年少时的爱,是肆意生长的,没有任何顾虑,可是现在不同,他不只是谢为情,而是将天下苍生放在首位的宗主,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情,就将天下苍生舍弃,这是作为一名正道修士的准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