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珠玉摇

    空气凝滞了几分。


    他终于抬眼,目光第一次终于留在崔砚秋的身上,却是冰冷的。


    “奇技淫巧。”他吐出四个字。


    崔砚秋想掏掏耳朵。这人怎么能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她侧过头,与秦冼对视了一下。秦冼摇摇头,她也是初来乍到,不认识他。


    “阁下这是何意?”崔砚秋虽恼,却碍于面前人似乎惹不起,只得好声好气发问。


    这时,远远站在一旁的卢令娴却凑了上来,撇撇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说道,“你没见过,此乃靖王。”


    崔砚秋恍然。新帝登基,此人乃先帝养子,新帝的手足。先帝在世时便被赐“李”姓,获封靖王。长安城中很少人知道他的底细。


    “靖”字,乃平定战乱之意。一个养子,平定战乱?


    崔砚秋定了定心神,内心有了底。


    靖王李珩充耳不闻,只是严肃发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物附于耳上,虽无穿孔,然紧缚肌肤,岂非亦是对父母所赐之躯不敬?”


    崔砚秋眼珠咕噜咕噜转,她不卑不亢,从容道,“靖王殿下明鉴。此物名‘耳挂’,取其‘挂’而非‘穿’。如同发簪束发、玉镯环腕,只为暂饰。取下便能了无痕迹,无损肌肤发肤之完整。‘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孝在心,敬在行,爱美之心,以无伤大雅之巧物稍作点缀。”


    李珩未置可否。


    崔砚秋见状大胆了些,她清清嗓子,音量大了些。


    “奴家斗胆一问。若一位将军为平定战乱、守护黎民而伤及体肤,世人会赞其忠勇,谓其光宗耀祖。何以一位女子,以无伤大体之巧物妆点自己,悦己悦人,反被视为不孝?”


    她目光清亮,不闪不避。


    “战乱平定,靠的是将军的刀剑,亦是后方百姓各安其业、欣欣向荣之心。天下太平,方有闲情追求美好。殿下,战乱起于纷争,纷争源于壁垒。穿耳与否,本如军中不同阵营,各有其理,互不相容。而小女子这耳挂,如同在两军对垒的壕堑间,搭起一座小小的桥。它不毁坏任何一方的阵地,却能让人互通有无,看见对岸的风景。”


    她举起另一枚耳挂,目光在精巧的结构上流转。


    “世间许多事,或许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厮杀。寻一条‘两全其美’的新路,让原本对立的人都能安然前行,战火,不就能消弭于无形了吗?”


    他们二人,一人举着一只耳挂,相对而立。若不是得知真相,任谁都不会认为这两个生得这般好看的人,是在对峙。


    忽然,李珩手中的耳挂摇了摇,在阳光下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光泽。


    他心中忽而触动。不由多看了两眼面前少女。随后将那只耳挂轻轻放回摊上,向背后金吾卫道,“散了吧。”


    随后,他深深看了崔砚秋一眼,叮嘱一句“不可生事”便离去。


    崔砚秋长舒了一口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搏动的声音。她知道,她闯过了第一关,但也清楚地意识到,她大抵被卷入了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深的漩涡。


    引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往后是福是祸也尚未可知。他离去的背影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她与这个时代的长安,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一小小摊子贸然聚集了这么多人,恐怕惹其他店主不快。”秦冼对崔艳秋说道。


    崔砚秋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秦娘子是说……是其他店恐有所忮忌,方才叫来了金吾卫与靖王,本是要弄散人群的?”


    一旁的摊主听见了这话,举着帕子擦擦汗,语调满是感激,“今日多谢了崔娘子……”顿了顿,她叹了口气,“女人出摊卖货本就不易。若不是我前年丈夫瘫痪,也不必如此辛苦。原本我的摊子就零星几人,今儿他们见此现状,眼红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她很快笑起来,“我一家全都指着我卖首饰赚钱嘞!今儿全卖光了,便给楠楠带一只胡麻饼回去。我家楠楠最爱吃北巷子的胡麻饼了!”


    崔砚秋明白了,这摊主家都靠她一个人过活。她每每去进货,定然都被那些身强力壮的男店主抢先挑了好东西,她只能挑剩余、的品相一般的货物。来光顾她家东西的人自然少,卖的也少了,收入也不如那些男店主好。每日客流量统共都这些,今天忽然这么多人来她这边,其他店铺自然就少,想来那些摊主,气都要气死了。


    崔砚秋帮着摊主收着摊。


    “还没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颜,没有名字……家中排行第四,大家唤我四娘。”


    “好。”崔砚秋笑了笑,“那我们还真有缘呢。我的名中,也有’颜‘字。”


    大唐官方语言关中话里,“颜”与“砚”是同音字。


    颜娘子与崔砚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说得多了,颜娘子难免感慨,“曾经我夫君嫌弃我,将夭折的两个男孩全怪于我的头上……如今腿断了,仍是要仰仗我这点钱。”


    崔砚秋将最后的包袱系好。她望着颜娘子单薄的衣衫,思索良久才开口,“你身上这些伤……”


    颜娘子身体下意识后退,逃避这个话题,“无碍、无碍……”


    既然她不想提起,崔砚秋也不好追问。她看了看天色,终于将脑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颜娘子,我想开一家店,专卖耳挂——你善良淳朴,不知可否愿意跟着我一起干?”


    “开店?”颜娘子听闻这话,瞪大了双眼,一时不知所措。


    还未等到她回答,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便如小旋风一般窜来。她扑向颜娘子的大腿,仰头喊道,“阿娘!今日我来接你!”


    “楠楠来啦!”颜四娘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又望向崔砚秋,面露难色,“我……可以么?可是我没有本金……”


    “亏了便算我的!总之此事万分火急,今日人多眼杂,万一这个创意被别人窃了去,咱们可错失了每日都像今日一般,生意红火的机会啊!”


    *


    是夜,紫宸殿偏殿。


    烛火摇曳,将大殿笼罩在暖黄的光晕里。皇帝李瑾半倚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敲着案几。


    李珩立于殿中,负手而立,玄色亲王常服几乎与殿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司徒一党,盘踞朝堂数十年,门生遍布天下。其所依仗者,无非两样:一是先帝托孤、德高望重的名分;二是联姻、卖官鬻爵、乃至暗中操控某些行市贸易,结成利益铁网。”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如若横刀直入,陛下未免被扣上不敬先帝,不恤老臣的帽子,易失天下士人之心,是为不智;若想强行剪除其党羽,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恐引朝局动荡,是为不险。”


    李瑾的手指停在了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大殿内沉默了许久。不知怎的,李珩突然想到今日西市见到的那个少女。


    还有她的自信沉着、以及越来越坚定的语气——“世间许多事,或许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厮杀。寻一条‘两全其美’的新路,让原本对立的人都能安然前行,战火,不就能消弭于无形了吗?”


    李珩的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仿佛在点向无形的利益网。


    “正面强攻,伤亡必重,且胜负难料。我们需要的,不是另一把更锋利的刀,而是……”他微微一顿,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清亮自信的眼眸,和她手中那枚精巧的耳挂,“一座桥。”


    “桥?”皇帝挑眉。


    “正是。”李珩颔首,“破局未必需要你死我活的正面厮杀,可以创造一个新规则、新事物,绕过旧有的矛盾核心,让对手的壁垒不攻自破。倘若对手再次强攻,我们也有能力抵御。”


    耳挂是打破珠宝垄断和孝道僵局的“桥”,那么李珩需要的,就是打破朝堂僵局的“桥”。


    他抬起眼,目光与皇帝相接,其中闪烁着冷静而睿智的光芒。


    “对于司徒太师,亦然。我们不必在‘忠奸’、‘对错’上与他在朝堂之上做口舌之争,而是可以在那张网之外,重新再织一张网——或者,直接在他网中最关键、却又最不引人注意的节点旁,建起一座更便捷、更有利可图的‘桥’。”


    “例如?”皇帝李瑾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立刻理解了李珩的思路。


    “漕运、盐引、或者……边贸。”李珩低吟道,字字清晰,“司徒氏根基深厚,我们若能以朝廷之力,扶持新的商路,订立新的、更公平的规则,让原本依附于他们的商人,发现走我们这座‘桥’,利更大,路更宽,风险更小。皇兄试想,当水都流向新的河道,旧有的堤坝,还需要我们费力去拆吗?它自己便会干涸、开裂。”


    他稍稍后退,姿态依旧恭敬谦卑,周身却散发出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届时,司徒太师失去的,将不仅仅是钱财,更是人心,是根基。他的壁垒,将从内部开始瓦解。而我们,始终站在推行善政、繁荣经济的光明处,无需沾染任何党争的污名。”


    皇帝李瑾久久不语,深深望向李珩。李珩详细阐述他的谋略,那谋略深具颠覆性,不再是见招拆招的防守,更像是居高临下的布局。


    皇帝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一种压抑已久的、年轻帝王的锐气与兴奋,“好一个‘桥’!如璜,朕一直知道你心思缜密,却不知你已有了这般格局。”


    如璜是李珩的表字。


    李珩微微躬身:“此计虽妙,但施行起来千头万绪,需耐心布局,静待时机。”


    “朕有的是耐心。”皇帝站起身,走到李珩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朕只放心交由于你。明日……不,下旬,朕会让人在朝中提议,先试探司徒太师口风。你建的这座‘桥’,朕要它既能渡我大唐国运,也能渡那些该渡之人,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臣领旨。”李珩垂首,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有宫人来添灯油,气氛渐渐不再严肃,李珩走至皇帝身边,静静添一杯茶,坦言道,“实则,是臣今日于西市调查司徒氏产业,偶遇一女子商户……是她的话语,给予臣的新思路。”


    “女子?”皇帝李瑾耳朵灵,闻之半开玩笑道,“如此聪颖的女子,朕倒有些敬佩她。”


    “哎!”李瑾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双眸一亮,看向李珩,“她长得好看么?是哪家的女子呀?你可中意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