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珠玉摇

    “陛下又打趣我。”李珩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先帝生前一直记挂着李珩未曾娶妻生子,因此李瑾不免多上了些心。然而这个自小在边关被收养的弟弟似乎十分古怪,对于自己的婚事并不急切。


    皇帝李瑾笑着将茶盏内的茶水一饮而尽,“唉!说到底,谁才能看上你啊——”


    *


    华灯初上,肃安侯府灯火通明,崔砚秋伏在崔夫人膝头。


    国丧刚过,崔氏夫妇忙得不可开交。如今看着女儿撒娇,更是没了精力。


    崔氏家主虽态度强硬,要崔砚秋嫁去息国公府,然而崔砚秋的父亲崔赓却不这么想。


    崔赓早年娶妻,夫人诞下崔砚秋后便身子大伤,再难生育。然而他却并未另纳新欢,一直照顾着妻儿,料理家事,任凭父亲将他从户部调任到闲散职业的礼部。然而崔赓并不属于博陵崔氏主支,父亲虽生他一家的气,却也没再多管。


    若不是李骜的母亲国公夫人,看中崔赓一家的品行、家风端正,不甚在意出身,只有意在这盘根错节的门阀士族中,选择人格健全、在爱中长大的崔砚秋,崔砚秋的爷爷是不会插手这个小儿子的家事的。


    “砚娘说的话,为娘的听着怎能不难过?”崔夫人叹着气,“你说要取消了这门婚事,可你阿爷与国公夫人都谈妥了,不知还有何转圜之地。”


    “父母自然舍不得你,”崔赓道,“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也都十七了。”


    “砚娘如今还不想离开爹娘……”崔砚秋掩面呜呜抽泣。“砚娘从鬼门关回来时,心中想的都是要回家、要平安见到娘亲和爹爹,不能叫他们担忧。难道如今年纪大了,便要被爹娘赶走么?呜呜呜呜……”


    唐薇是没有父母的,可是崔砚秋有。她这段时间能感受到名为“亲情”的关怀,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因此说还想多和父母待两年,这话一点不假。


    一提到崔砚秋发生的那场意外,崔母崔父皆缄默不语,眸中疼惜更是掩盖不住。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如今能活着,还能活蹦乱跳、让他们免于中年丧子的悲痛,已经是最大的幸事。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又能如何?让别人念叨去呗!反正他肃安侯府不缺这一口饭!


    眼看他们动摇都快松口,崔砚秋眼疾嘴快,迅速起身,用帕子拭泪,委屈艾艾道,“罢了,罢了,爹、娘,砚娘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让爹娘为女儿驳了国公府的面子实在显得女儿不孝,此事……便罢了吧……”


    崔母崔父方才心软,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弄得一愣,方觉女儿如今长这么大了、?历经生死劫,竟还这么懂事,内心更是心疼愧疚,恨不能自己替她嫁了。


    崔砚秋又道,“为了咱们肃安侯府,女儿甘愿依了这桩婚事——只是,女儿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未了,还望爹娘帮帮女儿……”


    崔母崔父忙不迭道,“砚秋有何心愿?”


    崔砚秋目光飘忽着,似乎斟酌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道,“我想……开一家卖首饰的店。娘亲,爹爹……”


    *


    第二日,这西市竟真的空出来一个铺子。


    崔砚秋没有想到事情发展的竟如此顺利。肃安侯府虽不似国公府那边有实权,然而还是有一些钱财势力在的。崔母崔父想着,女儿自小学管财做账之事,若以后成家了当主母,这些也终究是要经手的。


    于是腾了一间铺面给她经营。


    只是剩下的……崔赓终究是朝廷命官,坊市之间不便插手,还需崔砚秋自行经营。


    在这个铺面修缮好之前,崔砚秋依旧去颜四娘的铺子帮忙。她所设计的耳挂,实则是现代“悬针式耳夹”的粗糙版。它十分轻巧,然而戴在耳朵上总容易不经意间弄丢,因此崔砚秋想要模仿着现代的耳夹,根据工艺也制成可以夹紧耳垂的牢固的耳饰。


    也就是——崔砚秋回忆起工作室曾收录过一只火彩高珠,曾被一位千金小姐改造成耳夹的款式——就是那一款的弹簧卡扣式耳夹!


    这需要技艺极高的匠人,选用韧性极好的钢片或铜片,通过反复的捶打、淬火来获得最佳的弹性和强度。


    然而最难的还是微型转轴。崔砚秋采用穿销法——即在金属片和底座上钻出极细的孔,将一根磨制光滑的硬木销或铜丝穿入作为轴。虽不耐久,但可更换。


    她新定制过这一批耳夹后,名声便传开了,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偶有见民间百姓,或是中年妇人、或是娇俏少女,带耳饰而不是用胭脂增色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然而,身边的那些店铺焉能乐见其成?很快,市面上开始流传一些针对耳挂的负面言论。


    这是在七日后,原本崔砚秋的铺面已准备开张,然而市署的那些小吏却迟迟不肯发放“市籍”。


    市籍相当于唐朝的营业执照,没有市籍,是不能开店做生意的。


    崔砚秋跑去市署询问,“我们已经缴纳免行钱了,官府为何还不下放市籍?”


    然而小吏态度暧昧。崔砚秋借他一步说话,多塞了些钱在他手中,小吏才开口,话里话外都是暗示“上头”对这类新奇之物有所顾虑,需要打点疏通,甚至直言“有些大人物觉得这东西不合祖制”。


    崔砚秋焦头烂额地回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社会来自权力的无形压力。


    皇权、士族……要不是生在士族,她真想称帝!


    躺在床上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很快她又冷静下来。


    既然他们有权力逼人,她手中也必须有一些什么——


    舆论!打舆论战!


    况且对于一些舆论问题,大人物最喜欢冷处理和文字狱了。她方才来到这里,手无寸铁,也没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当狗皮膏药——趁着她对于崔氏的认同感还没那么强,不必在意崔氏的脸面。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然而突发状况,打断了她的手笔。


    *


    靖王府中,李珩正跪坐在一盘残局前自弈。


    司徒太师及其党羽家族,暗中掌控了长安乃至大唐的诸多金玉珠宝、丝绸香料等奢侈品的贸易,以此敛财并编织庞大的利益网络。


    他现在急需找到一个能切入这个利益网络的突破口,一个既不会打草惊蛇,又能引发对方内部混乱的“楔子”。


    忽而,脑中闪过一幕。


    那小小的耳挂,安静躺在他手中——此物无需穿耳,却同样璀璨。


    它挑战的不仅是“孝道”的旧有观念,李珩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它更可能直接冲击现有的、被保守派把持的市场格。


    棋子“喀”地一声摔入棋笥内,执棋者干脆停手掀桌。


    方才出大门,近身侍卫阳和立刻迎上:“殿下,接下来去哪?还去醉仙楼么?”


    一想到醉仙楼的烤肋排,阳和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备马,西市。”李珩撂下几个字。


    “好嘞!西……啊?西市?”


    阳和打了个磕巴。他手中刚掏出来的、要偷偷买肋排的银两都差点掉到地上。


    上次去,这次还去?殿下这是……购物上瘾了?


    他还记得上次靖王殿下差点让他把一栋房子搬上马车!


    阳和硬着头皮准备好出门。然而靖王却并没有全副武装之意,到达西市后,却拐弯去了市丞值守之所。说了几句话,话里话外都是新帝十分注重大威年间的通商,市丞便笑着请他一同巡查。


    新帝登基后,在太师司徒鸿的辅佐下,侧重于休养生息。因此秩序较前年井然有序不少。


    暮色漫上西市的牌楼时,灯火渐次亮起。


    胡姬酒肆的灯笼映红了半条街,西域葡萄酒的醇香混着琵琶声飘出窗外,醉酒的文人靠在廊柱上,含糊地唱着诗句。


    街角的药铺还亮着灯,老掌柜正用小秤称着甘草,铜秤砣晃着细碎的光。


    收摊的商贩扛着空货担往家走,木屐踏在石板路上,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遥相呼应。


    偶尔有晚归的驼队从西市门经过,驼铃在夜色里荡出悠长的回响,为这喧闹一天的集市添了几分异域的温柔。


    北街巷口的崔砚秋与颜四娘忙碌一日,正忙活着收摊。崔砚秋清点着今日的收入,眉头紧促。


    她特地依照自己的知识储备,画了一张净收入与营业天数的函数图像,发现营业额竟呈对数式下滑。


    看来还要再设计出更新颖的耳挂款式。


    不远处隐约站着两团人影。


    市丞已向靖王李珩禀告了西市一圈的商铺经营,口干舌燥,如今看到颜四娘的铺子和崔砚秋的身影,又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殿下,要我说,这小娘子也是触了霉头了。抛开礼制问题不谈,司徒太尉如今铺子开满半个西市,卖首饰不比她更好?她还想自成一派,又是有前景的商品,上头是叮嘱小人压着她,小人也是尽职尽责,连市籍都未曾发放……”他讪笑道。


    在市丞的眼中,这些贵人们都是一伙的,说点漂亮话总没错。


    李珩盯着女孩在暮色下愁眉不展的模样,面不改色望向沈市丞,轻描淡写状若疑惑问道:“沈君在长安城做西市市丞,究竟是为皇帝陛下效力,还是为士族效力?”


    只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让沈市丞冷汗瞬间浸湿后背衣料。


    皇帝……不是遵循礼法、打压意思吗?


    他擦了擦额间沁出的虚汗,“清流文人俱称,以巧饰避孝道,实乃心术不正也……”


    “本王倒觉得,”李珩看到崔砚秋的眼神已经注意到这边了,然而他并未理睬,“市集繁荣在于流通,新奇之物未违律法,不必过于苛责。沈君意下如何?”


    “是、是……”沈市丞赔着笑,行礼退下,“小人便着人去办。”


    这群贵人也真难伺候。口径都不统一,他找谁说理去啊……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被押着的市籍立刻被送了过来,小吏双手呈给崔砚秋,崔砚秋一惊,手都拿不稳。


    她怎推测不出事情经过?于是立刻跑到李珩面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奴家谢过靖王殿下解决今日之困。今日恩情,无以为报,只是……”


    “只是什么?”


    李珩看到崔砚秋微垂双眸,微蹙的眉峰宛如浸入水中的墨色,姣好的面容不似初见般明艳,不算明亮的灯光下,面色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的月亮。


    “只是,奴家惶恐。凡事皆出于因。不知殿下为何帮我,又需要我做什么?”


    她十分认真,谨慎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