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影转过头来，是兰登。


    游令仪借着手机的光亮为自己清扫出一个干净位置。她一屁股坐下，捶打自己酸痛的小腿。


    “你也睡不着？”


    兰登点头，意识到这黑暗并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动作，旋即开口道：“嗯。出来走走。”


    游令仪敏锐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抬头望去，只看见月光下略显苍白的脸。


    她略思索，转而说些轻松的话题。


    “这农场可真大。我刚才逛了一小会，就累得不行。不过这景色可真好。”


    兰登走进凉亭，随意扫了下凳子上的灰尘便坐下。打起精神来和她聊天。


    “是。这里很适合度假。”


    “是啊。哪怕就这样静静的，什么也不做，就很美好。”


    两人默默无言，只有虫鸣声声，微风阵阵。


    游令仪抬头看向天空，“就是星星没以前多了。”


    “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在屋顶上看星星了。”


    “就是现在那个房子。”


    兰登转头看着她，眼带笑意，“对。那时……我外公还在。他指着天空对我说，‘这是北斗七星。在不同的季节和时间，它都指向不同的方向。’”


    “看不出来啊。你从小就这么有耐心。喜欢修身养性的爱好。”


    兰登低头，声音低落，“并不是。我小时候并不喜欢这些安静的，我待在屋顶是为了躲避我妈的责罚。我妈罚我是因为老师告状，我在学校和同学打架。看星星是因为没什么可玩的。当时，我并没有听进去外公的话。长大后学习也不好，唯一记得的就是这句话。”


    游令仪心头震荡，子欲养而亲不待。儿时唾手可得的时光正是长大后最令人怀念的。只是当时的年少的我们还不能理解这些细碎的幸福时光是多么的珍贵。


    “记得北斗七星，你就可以辨认南北方向。你记住的可是最重要的一句话。而且，每一次看见星星，你都会想起他。只要思念在，那他就一直陪在你身边。”


    兰登听到这句话，哽咽到说不出话，只从唇间溢出细碎的“嗯”。他单手撑在桌面，掩饰自己的眼角的泪水。


    游令仪慌乱翻找自己的衣服口袋。只找出一张没用过的皱巴巴的薄纸巾。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小心翼翼地递出纸巾。


    兰登接过，往脸上粗略一抹。他慌乱起身，丢下一句：“太晚了，你早点回去吧。我先走了。”


    游令仪等他走远后再慢悠悠地晃回去。离房子还有一段距离时，她看见兰登的房间还亮着灯。等她走到二楼，兰登房间的灯已经熄灭。


    第二天拍摄时，兰登一直待在Ted周围帮忙。本就沉默的他这一天更加沉默。


    游令仪则是在镜头外跑上跑下，确定位置，指导Julia的动作表情。并没有注意到兰登的尴尬。


    此时，他们在拍摄Julia做蔬菜炖锅的画面，游令仪觉得这光线不太好，她盯着Ted手机上的画面，头也没抬，推推兰登，“你去把那个水壶挪一下位置。”


    兰登站在她们身后，被她一推，连声说道：“哦。好，好。”


    他走过去，把水壶往后挪，看着镜头外的游令仪说：“这样可以吗？”


    游令仪专注盯着画面，转头和Ted商量，然后看向手机画面对兰登说：“往右边再挪挪。”


    兰登照做。


    游令仪点头说：“好”。几人又重新开始拍摄。


    这场拍摄虽然花费时间短，成品也不精致，但这恰好符合视频所要传达的“田园生活”的目的。再加上Julia家的品牌效应，视频一发出就引起了大众对健康餐桌的讨论。“从田园到餐桌”更是为Julia的农场打开了局面。


    她们的炉灶也收到了27个订单。这够兰登忙活大半年了。还好Ted能帮忙打打下手。不过她们一致决定暂停接单，先把手上的订单做好再考虑人手问题。


    兰登把汽修厂废弃的仓库租下来做工作间。几个人屯了12台炉子，筛选出比较容易修理的优先处理。与此同时，还要拍摄修理画面。这里面最忙的就是Ted和游令仪了，他们还要兼顾“Yi花园”志愿者项目。


    这天，几人在仓库拍摄视频。


    游令仪和Julia订了附近的中餐。兰登和Ted把操作台收拾出来当作餐桌。兰登洗完手，一边走一边脱下覆面。他挑个位子坐下，对着不熟悉的餐具和菜系有些无措。一直到游令仪她们过来。


    兰登和Ted学着游令仪和Julia的样子用筷子，但始终不得要领。游令仪和Julia便开始教他们如何使用筷子。


    兰登的手在操作机器的时候都十分灵活，这会筷子在他手里却完全不受控，筷子交叉在一起仿佛打架一般。游令仪把手伸过去，想要握住他的手教他怎么拿筷子。却发现她的手根本握不住他的大手。


    她看着兰登尴尬地笑笑，刚想收回自己的手。兰登就把手里的筷子递给她。


    “你给我示范下。”


    于是游令仪接过筷子，放在他眼前给他示范。兰登学着她的样子在空中比划着手势。练习了几次之后，他便一手包裹着她的手在空中虚夹几下，看着她说：“是这样吗？”


    游令仪一边感慨着他的手真大，一边看他的手势。


    对面的Julia则是观察着这一切。她又看向旁边跟着努力练习的Ted。


    她看着Ted一本正经跟着练习的样子有些好笑，劝他，“你把筷子倒过来，用叉子不是一样的吗？”


    Ted手上练习着，嘴上也不忘回应：“我想学。”


    “这又不是游戏，还有输赢之分。我发现，你胜负欲还真是方方面面都有。”


    Ted看着Julia认真说：“以后会有很多吃中餐的机会。所以，我想学会。”


    终于，在饭菜变凉之前，两人勉强学会了使用筷子。


    兰登不太熟练地使用筷子夹菜，他脸上还有修理时残留的黑色印记，给硬朗的脸打上一层阴影，立体的五官更加立体。汗水从胳膊上的肌肉划过，风扇的风吹过，他的头发遮挡住他的视线，他并没有拿手去拨动它，只是转过头，迎着风，把头发都向后吹。


    这一刻，兰登才感受到掌控生活，畅想未来的感觉。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回到家里看见妹妹Noemi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餐盘里放的还是他预制的早餐。


    他把头发重重地往后面抹，抬头望着天花板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他才俯下身来和妹妹说话，温柔地询问道：“Noemi，妈妈呢？这就是你的晚饭吗？”


    Noemi觑着兰登的神情，她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角，为母亲辩解道：“或许她只是路上堵车。她说要去和爸爸吃饭，很快就回来的。”


    兰登一拳砸在餐桌上，连餐盘都跳起来，盘子上的三明治也滚落到餐桌上。


    Noemi被吓了一跳，但她没有哭，反而把两只小小的手轻轻放在兰登的拳头上，歪头看他，甜甜一笑，“没事的。哥哥。三明治也很好吃的。我只是不会用微波炉。等我长大了就好了。”


    兰登眼眶微红，他掩饰性的咳嗽下，把拳头收起来，牵起她的手，给她穿好外套，打开电视，让她坐在客厅等一会。


    “我先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等会带你去吃东西。你坐在这看动画片，顺便也想一想等会我们要吃什么好吗？”


    不到五分钟，兰登就洗完澡换好衣服下楼，他头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他把脖子上的毛巾取下往头上快速又暴力吸去水分，然后把它扔进洗衣房的脏衣篓里。


    他抱起Noemi，“走喽。你想好了吗？要去哪吃饭？”


    “龙虾餐厅！”她低头，搅着手指，不安地说：“妈妈上次说过要带我去的，可她老是忘记。”说完，她期待地看着兰登。


    兰登冲她微笑，摸摸她的头安抚道：“当然可以。”


    到达龙虾餐厅，Noemi点了汉堡套餐和一个冰淇凌。兰登点了一份牛排套餐。靠窗的位置坐满了人，两人坐在内部的两人桌椅等待着。


    两人正安静吃着，Noemi和兰登在聊学校发生的事。突然餐厅外像是发生了什么事，餐厅内的人都被吸引朝外头望去。兰登抬头望去，却发现事件当事人是他认识的人。


    他的母亲Maria和她的男朋友，也就是Noemi的爸爸在大街上拉扯着。Maria抱着男人大半个肩膀，几乎是挂在他的胳膊上，仿佛是在哀求什么。那男人朝围观的群众吼叫些什么，随即把Maria的手掰开，将她摔在马路上，开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Noemi也被动静吸引，想要转过头看热闹。兰登端着冰淇凌吸引她的注意，“好好吃饭。只是一些大人间的争执而已。”


    Noemi耸肩，失去了探索的**，转而认真吃着冰淇凌。


    兰登再望过去，发现Maria仍坐在马路上掩面哭泣。


    他双手交叉放在下巴处，双脚时不时就换一个姿势。眉头紧皱，时而观察窗外，时而看着Noemi。


    等他们吃完走出餐厅，Maria早已不知所踪。兰登不死心，扫视着四周，仍没有发现Maria。只好放弃，带着Noemi回家。


    等回到家，兰登发现餐桌上堆放着一堆信。他把Noemi哄睡着，独自来到厨房倒一杯水，坐在餐桌上查看信件。


    绝大部分都是垃圾信息。兰登一边喝水，一边拿起信件，快速过筛，一封来自税务局的信让他紧皱眉头。


    他打开来看，上面说Maria的税务交少了，让她尽快补交。他放下水杯，快速打开剩下的信封，发现是她购买奢侈品领带和戒指的账单。


    兰登拿起水杯放在嘴边，眼睛仍紧紧盯着那三封信。他颓然地扔下信件，呆呆地望着窗户外面。


    一直到凌晨三点，Maria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脸上的妆容花掉，在灯光下如同鬼魅一般。她无法适应这样亮的光线，抬起手挡在眼前，发现自己儿子坐在那，走过去摸摸他的脸，但意识不清醒的她只是把手放在椅子上。兰登看着她表演，一言不发。


    她慈爱地抚摸着椅子，像他还是孩子时那样哄他，“我的乖儿子。你……你还在等着妈妈啊？”她大大地亲了椅子一口，便晃悠着躺在沙发上。大声吼叫道：“乖儿子！乖儿子兰登，帮……妈妈倒杯……倒杯水。”


    兰登端起桌上的水杯到厨房倒了一杯冰水，然后淋在她的脸上。Maria立刻尖叫着坐起来。兰登抬头望了一眼楼下，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


    Maria清醒许多，看着兰登。怒气冲冲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见他不为所动，转而咬他的虎口。兰登看着血渗出才把手放开。


    Maria怒视他，“你疯了。我只是让你倒一杯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兰登盯着她，把三封信甩在她脸上。


    她手忙脚乱去接，随意扫了几眼。无所谓地说道：“哎呀。这不是债务还完了。我手上宽裕了，多花了一点而已。下个月就好了。”


    兰登指着税务局的信，“下周就是截止日期了。你要用什么还？”


    Maria眼神涣散，勉强看清了信件的内容，把信随手一丢，翻个身要睡觉的架势，嘴里还嘟囔着，“你最近不是赚大钱了吗？先帮妈妈还一下。”说着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兰登气笑了，望着沙发上醉倒的母亲，环视着周围的家具。他深深叹息，认命地抱起母亲，把她送回房间。


    他把那三封信仔细收好，倒在床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思绪却在黑暗中疯狂滋长。


    钱。他需要更多的钱。比想象中，多得多。


    原来，现在的他并不具备掌控生活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