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中学作为L城顶尖的初中之一，早已为这群学生铺垫好了高强度学习的底色。从初中部升上来的学生们很快发现，高中生活的节奏与强度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跳跃，反倒有种水到渠成的自然。虽然学校对学习的要求一如既往地严格，但这份严格中又带着令人舒适的熟悉感——毕竟，在初中时期，大家早已习惯了高强度的学习节奏。绿荫中学高中部坐落于两个初中部的中间地带，对从初中部升上来的学生而言，这里不算陌生，往年的校庆、运动会都在这里举办，大家曾以参与者的身份多次踏入这片场地。不同的是，如今他们成了这里的“主人”，有了大把时间细细探索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日子如溪流般平稳向前，不急不缓。各科老师的特点逐渐被学生们摸透，一系列带着亲昵或调侃意味的外号在私底下流传开来。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来得迅猛又简单：可能源于都爱《灌篮高手》而在篮球场上默契十足；可能是同为柯南迷而能热切讨论剧情；或许是都痴迷TVB剧集和香港文化；又或是共同追捧东方神起、Super Junior，抄写交换歌词；甚至只是喜欢课间凑在一处，分享最新听来的八卦。一个个小圈子悄然形成，课间时分，不再有人特意跑去别班找初中同学上厕所以缓解尴尬。取而代之的是，与新朋友手挽手穿过走廊，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林佳薇属于那种“万金油”型人格，对什么话题都能接上几句，但又没有特别痴迷的领域。这使她与班上那些性格主动热情的同学大多建立了见面能打招呼、偶尔能聊上一阵的交情。她知道杨洋痴迷日本文化，自学日语，梦想着日后去日本旅行；晓得李嘉昕是TVB铁粉，私下模仿港式发音，幻想着有朝一日去香港能冒充本地人；也了解到李貌虽其貌不扬，但篮球场上弹跳惊人，深谙“人丑就要脸皮厚，不主动就没故事”的道理，凭着一张嘴甜，朋友遍天下；还知道从周边县城考来的莫仕铠，家境清寒，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逢年过节便靠写对联赚点零花钱。


    绿荫中学的管理风格在严格与宽松间找到了巧妙的平衡。学校规定进出校门、做操等集体活动时必须穿着L城统一的校服，但课间和课堂上，对学生穿着自己的衣服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机和MP3可以带，只是上课时若被发现使用会被象征性的短暂没收。这种适度的约束与自由，给青春期的躁动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流淌。坐在教室第三组中间位置的林佳薇，某日习惯性地望向窗外，试图穿越那道有着假山水池的“银河”，在对面的1班教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高个子身影时，却沮丧地发现，近视的她已然无法从模糊的人影中准确分辨出哪一个是杨梓。那场始于军训、带着夏日汗水与心跳的悸动，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似乎悄然褪去了最初那层强烈的新鲜与焦灼，变得像背景音一样，存在，却不再时时刻刻震耳欲聋。


    眼下，有更“致命”的挑战横在面前——化学课。


    化学老师阿紫，人如其号，对颜色有着执着的偏爱。她的课堂规矩别具一格：随机挑选未穿校服的同学点一种颜色，届时穿着该颜色衣服的同学便需起立回答问题。这规则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众人头顶。


    化学课代表赵祎鑫，每每于此课便焕发出惊人的英雄气概。他总试图挺身而出，吸引火力，用他那些中二又硬核的化学知识力挽狂澜。奈何阿紫老师深谙“雨露均沾”之道，为了确保大多数同学都能掌握知识点，她总会巧妙地绕过跃跃欲试的赵祎鑫，点选其他颜色的“幸运儿”。


    赵祎鑫觉得自己与化学老师阿紫有着灵魂的共鸣。只因开学第一课，老师自我介绍时便掷地有声：“我最欣赏紫色！高贵、冷艳、低调又奢华！”台下，赵祎鑫眼睛猛地一亮，如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组织同志。


    “那么，什么东西是紫色的呢？”老师发问。


    有同学怯生生回答：“高…高锰酸钾？”


    “对！是溶于水的高锰酸钾！”老师赞许地点头，随即抛出新问题，“那么，高锰酸钾溶于水的化学方程式是什么呢？”


    赵祎鑫几乎是弹射起步般地举手，老师显然没料到有人对化学如此热情。他被点起回答，自信满满，对答如流。老师眼中赞赏更浓，问道：“班里谁是化学课代表啊？”


    “赵—祎—鑫—”台下异口同声。


    阿紫老师满意颔首：“非常好！这位课代表非常不错！”


    与赵祎鑫的如鱼得水相比，林佳薇、李嘉昕这类“化学学渣”每到此课便如临大敌。化学课铃声犹如冲锋号，她们第一时间抓起塞在抽屉里的校服外套，手忙脚乱地套在身上，努力融入“校服海洋”中，恨不能隐身，只求那可怕的“颜色点名”千万别降临到自己头上。一整节课，都紧绷着神经，既要努力跟上老师讲解那些犹如天书的公式原理，又要分神祈祷自己今日的衣着色彩足够安全低调。


    “今天我们来学习氧化还原反应...”阿紫老师开场白还没说完，目光就锁定在了第五组的一个女生身上，“那位穿粉色卫衣的同学，请你来说一下，氧化反应的基本特征是什么？”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不幸被点名的女生，她红着脸站起来，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林佳薇和李嘉昕交换了一个“幸好不是我”的眼神，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阿紫老师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那么，穿蓝色牛仔裤的那位男生，你来补充一下。”


    就这样，一堂化学课在战战兢兢的氛围中进行着，即使穿着校服，也难保不会因为裤子的颜色或其他配饰而被点名。每当老师目光扫过，林佳薇都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如同听到特赦令。李嘉昕夸张地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每次化学课都像在玩俄罗斯轮盘赌，太刺激了。”林佳薇长吁一口气，瘫在椅子上，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刚摘下校服，前排的李貌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胳膊肘搭在椅背上，一脸“有大事发生”的兴奋表情，显然蓄谋已久，准备分享他昨日在校门口奶茶店“扮坏小孩”时的见闻。


    “哎，我跟你们说，昨天我在‘地下铁’那儿坐着……”李貌压低声线，刚起了个头，眉飞色舞地描述着他如何偶遇两拨初中生剑拔弩张准备约架，自己又如何凭借“老大哥”的气场（以及厚脸皮）上前劝解，最终化干戈为玉帛的英雄事迹。


    林佳薇和李嘉昕都被他夸张的表情和叙述吸引，凑近了听。正当故事讲到最紧张刺激的环节——李貌如何“一声镇住小混混”时——


    一个极高、极瘦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五班教室门口。


    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影。他微微侧着身，似乎有些犹豫，目光在略显喧闹的五班教室里搜寻着。额前那标志性的半长刘海微微遮眼，却遮不住清晰优越的眉眼轮廓。


    是杨梓。


    林佳薇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撞击着胸腔，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坐在门边的同学扬声朝班里喊道：“李貌！有人找！”


    这一嗓子，不仅喊醒了正沉浸在英雄叙事中的李貌，也喊得林佳薇心头一紧。


    李貌闻声望去，看到门口的杨梓，脸上立刻堆起熟稔的笑容，高高举起手挥了挥。“这儿呢！”他应了一声，随即利落地蹦下凳子，对林佳薇和李嘉昕丢下一句“一会聊啊，我朋友找我”，便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走去。


    林佳薇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李貌的身影，看着他走向门口，看着杨梓对李貌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极其自然地向旁边的走廊走了几步，靠在栏杆旁低声交谈起来。两个身高悬殊的男生站在一起形成了有趣的画面——杨梓高高瘦瘦，微微驼背；李貌则矮小精干，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隔着窗户，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看到杨梓的表情似乎很平静，偶尔点点头。


    他们看起来……很熟络？


    这个认知让林佳薇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据她这段时间从各方听来的八卦和观察，李貌和杨梓虽然初中同是A校区，但并不同班。按理说，不应该有太多交集。杨梓那样一个看起来有些疏离、专注于学习的重点班“高冷男神”，怎么会课间特意跑来普通班找以“交际花”属性闻名的李貌？而且看两人交谈的样子，似乎并非泛泛之交。


    李貌的英雄事迹此刻显得索然无味。林佳薇的注意力全被走廊上的两人吸引了去。她假装整理桌上的化学课本，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住窗外。心里好奇得不行：他们到底在聊什么？是约打球？还是讨论学习？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


    李嘉昕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瞟了一眼，随口嘟囔了一句：“哟，李貌可以啊，跟1班的杨梓都这么熟？”语气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对李貌社交能力的佩服，并无其他深意。确实，在大家眼里，杨梓是A校区有名的风云人物，提起他、讨论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也不会轻易将这种好奇与少女隐秘的心事挂钩。


    林佳薇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敢接话，生怕泄露了自己过于关注的情绪。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化学书光滑的封面，耳朵却竖得老高，试图捕捉窗外任何一丝可能飘进来的语音片段，可惜徒劳无功。


    没过多久，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打断了走廊上两人的谈话。杨梓对李貌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高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李貌也晃晃悠悠地走回教室，脸上依旧是那副轻松自在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课间闲聊。


    他回到座位，刚想转身继续刚才被中断的“英雄事迹”，正式的上课铃声已然大作，彻底断绝了课间闲聊的可能。


    这一堂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倩影踏着铃声走进教室。她人如其名，体型丰腴，长发及腰，走起路来颇有气势。她一进门，惯例不是喊“上课”，而是如以往般，站定在讲台中央，目光如炬扫视全班，然后像对暗号般，竖起食指和中指，气沉丹田，朗声道：“天王盖地虎！”


    同学们已经习惯了这个开场白，无奈却又配合地回应：“宝塔镇河妖！”


    暗号对上，历史老师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正式开始上课：“同学们好！”


    “老师好—”


    历史老师的课总是备受期待。她讲课从不照本宣科，最爱将正史与野史穿插结合，绘声绘色，如同说书先生。此刻，她讲到明朝历史，提及永乐大帝朱棣，激动得把黑板擦当惊堂木拍在讲台上，活脱脱一个说书人，也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同学，声音陡然拔高：“话说这朱棣啊，夺了自己侄子的江山，心里能踏实吗？不能！他就琢磨着得干点啥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证明自己这天命所归！于是乎——”她拖长了语调，吊足了胃口，才继续道，“就有了郑和下西洋！这表面上呢，是宣扬国威，寻找建文帝下落，可这野史里啊，却传闻另有目的……”


    她讲到兴起时，甚至会模仿不同历史人物的语气，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又聚精会神。不少人都听得入了迷，沉浸在老师勾勒出的波澜壮阔又诡谲多变的历史长卷中。


    然而，林佳薇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


    历史老师生动的话语仿佛隔着一层膜，飘不进她的心里。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刚才课间的那一幕。杨梓为什么来找李貌？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话题？看李貌回来时那再正常不过的表情，似乎只是寻常小事？可若是寻常小事，发条短信或者□□消息不就解决了？何至于特意跑过来一趟？


    一个个问号像泡泡一样从心底咕嘟咕嘟冒出来，占据了她的大脑。她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历史书上给历史人物的画像加上可笑的大胡子，目光看似落在老师身上，实则早已放空。


    她偷偷瞥了一眼前排李貌的后脑勺，那家伙倒似乎完全没受影响，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因为历史老师某个有趣的段子而笑得肩膀抖动。


    想知道，又不敢问。


    这种纠结的心情缠绕着她。她以什么立场去问呢？普通同学对隔壁班风云人物的一点好奇？这个理由看似成立，但她怕自己问出口时掩饰不住的那份过于关切会暴露什么。而且，主动去打探杨梓的事情，会不会显得太刻意，太花痴？


    少女的自尊心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将她牢牢按在座位上，只能任由好奇心在心里反复煎熬，默默演绎着各种可能性，却又一一自我否定。


    历史课就在这种一半清醒一半恍惚的状态中走到了尾声。


    当下课铃声再次响起时，历史老师刚好讲完一个朝代的兴衰，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尾巴。她满意地看着台下许多同学意犹未尽、甚至带着点“啊怎么这么快就下课了”的表情，合上书本，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下课！”


    “起立！老师再见—”


    同学们纷纷起身，教室里重新弥漫开课间的喧闹。


    老师们各有特色的教学方式，如同不同的色彩，填充着高中生活的画板，让学习不再是枯燥的灌输，而多了许多生动的趣味。而学生们在这些课堂上、在这些课间十分钟里的各种行为活动——认真听讲、开小差、传纸条、分享零食、交流八卦、或是为了躲避提问而集体套上校服——共同构成了青春最鲜活真实的样貌。


    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讨论下一节是什么课，或是相约去小卖部。李嘉昕碰了碰林佳薇的胳膊：“发什么呆呢？走啊，上厕所去？”


    林佳薇回过神，应了一声“哦，好”，站起身，随着人流走出教室。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走廊，早已空无一人。那个高瘦的身影和那个黑瘦的身影交谈的场景，仿佛只是课间十分钟里一个短暂的插曲。


    但那个小小的问号，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未平。历史课的精彩故事已然落幕，而她心中的“野史”疑云，却刚刚开始弥漫，带着一点点困惑，一点点好奇，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属于暗恋者的微妙心绪，悄然沉淀在这个普通的课间十分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