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L城，白日里依旧残留着夏末的凶猛余威。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炙烤着绿荫中学的操场和教学楼，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仿佛在进行最后一场夏日狂欢。然而，当傍晚悄然降临，夕阳斜照，空气中便会渗入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微风拂过，带来隐约的桂花香气，悄悄提醒着人们，秋天正蹑手蹑脚地靠近。


    对于高一的学生而言，这份初至的秋意，意味着一天中最惬意、最值得挥霍的时光的开始。不同于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早已被沉重的课业和雷打不动的晚自习钉在教室里，他们仿佛拥有着大把尚未被定义的、闪烁着自由光芒的“放学后”。


    放学的铃声犹如一道解放宣言，瞬间点燃了沉寂了一下午的校园。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欢腾着、喧哗着从各个教室门口涌出，脚步声、笑闹声、书包拉链开合声瞬间填满了走廊。陆圆圆几乎是在铃声落定的下一秒就弹了起来，动作利落地将桌上那几本摊开的练习册扫进书包，拉链一拽，书包带往肩上一甩，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扭身就冲着后排喊道：“宁凝！郑智俊！老地方，‘基地网吧’，速速到位！今天必须把我那辆马拉松PRO跑进前三！一雪前耻！”


    宁凝正不紧不慢地往书包里塞篮球服，闻言抬起头，眯缝着眼笑了笑，手下意识地理了理早上用发蜡抓好的头发：“没问题，等我先去车棚给座驾打点气，今天感觉状态爆棚。”杨磊则默默收拾好书包，推了推旁边的赵祎鑫：“走吗？”


    赵祎鑫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一脸“尔等凡人岂懂我境界”的严肃表情，摇了摇头，语气抑扬顿挫：“不了，今日已与同道中人约好，去校外摄入一些纯添加、无天然、充满科技与狠活的‘元素盛宴’，亲自实践一下化学元素周期表在食品工业中的广泛应用。”（翻译：去吃垃圾食品）众人早已习惯他这番做派，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也不勉强他。


    陆圆圆风风火火地跑到还在慢吞吞收拾东西的林佳薇桌旁，胳膊肘往桌上一撑，发出热情洋溢的邀约：“佳薇！一起呗？‘基地’新换了一批键盘，手感贼拉好！跑跑卡丁车双喷连喷练起来啊！姐带你飞！”


    林佳薇正慢条斯理地把一本新买的《当代歌坛》塞进书包，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歉意和无奈的苦笑：“算了圆圆，你们去吧。我‘手残’，去了也是拖累你们，怪没意思的。”她心里还有一层隐忧，那种烟雾缭绕、略显昏暗的场所，总让她自己这种“不上不下”的学生身份，在那种地方显得格格不入，觉得有些心虚和不安，生怕被哪个路过的老师或家长瞧见。


    陆圆圆了解她的性子，也不强求，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行吧！那我们就去征战赛道了！明天跟你分享我的辉煌战绩！”说完，便像一阵风似的，和宁凝、杨磊他们一行人大声吵吵嚷嚷着、勾肩搭背地冲出了教室。他们的友谊在这些课堂之外、带着一点点“冒险”意味的小团体活动中迅速升温，共享着不属于教室的秘密和快乐。


    李嘉昕这时也凑了过来，很自然地挽住林佳薇的胳膊：“走吧佳薇，我刚听说‘啊呀呀’新进了一批包包挂件，好像有最近很火的黑白猪系列，去看看？”


    这正合林佳薇的心意。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高中部门口的世界确实与小学初中不同，少了那些诱惑十足却被称为“垃圾食品”的油炸摊点，显得“规范”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几家装修明亮的精品店、文具店和那个永远挤满了人的报刊亭，它们依旧构成了这群半大孩子放学后小小的、缤纷的乐园。


    她们流连于“啊呀呀”精品店那些琳琅满目、花里胡哨的小物件之间，手指划过一排排印着卡通图案的信纸、带着香味的圆珠笔、亮晶晶的发卡和各式各样的小摆件。最终，林佳薇心满意足地买下了一个憨态可掬、黑白相间的卡通猪包挂。她拿着那只小猪，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夕阳仔细看着，光滑的塑料材质反射出柔和的光泽，猪鼻子圆滚滚的，显得特别滑稽可爱。


    就在这时，透过那微微反光的透明塑料挂件，两个极其熟悉的高瘦身影骑着单车，从校门口轻盈地滑行而出，汇入傍晚的车流中。


    是杨梓和陈海。


    他们似乎刚结束额外的课程，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放松。杨梓微微弓着背，长腿轻松地踩着踏板，那辆看起来与他身高不太匹配的二六单车在他身下显得有些迷你。陈海在一旁说着什么，表情有点夸张，杨梓侧头听着，傍晚金色的阳光恰好落在他侧脸上，将他那略显遮眼的刘海染上了一层柔光，嘴角牵起一个很浅却清晰的弧度，点了点头。风掠过，将他们额前微湿的碎发吹起，校服外套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充满了清爽而蓬勃的少年气息。


    李嘉昕也看到了，随口说道：“噢哟，重点班就是不一样，自愿留下来晚自习一节课，这才刚放学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打趣，并无太多其他情绪。


    林佳薇却微微一怔，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如此。难怪平常放学如果按时回家，几乎从未在路上遇到过杨梓。他们之间，不仅仅隔着一个走廊、一个水池，还隔着这额外的一节课时间。这个小小的发现，让她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偷偷掌握了一个关于他的小秘密。


    她又想起自己班的体育课总是悲催地安排在杨梓他们班之后。每次她们班吵吵嚷嚷地下楼去操场时，总能迎面碰上他们班下课往回走的人群。她不由得暗自庆幸——若是顺序调换，每次体育课上被那位退役武术运动员出身、肌肉贲张的体育老师富强哥“蹂躏”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毫无形象的样子，若是恰好被他看见……林佳薇光是想想那个场面，就觉得尴尬得脚趾能抠出三室一厅。


    想到富强哥，第二天的体育课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般的体能训练。五十米折返跑、跳鞍马、前滚翻后滚翻……一套组合拳下来，所有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瘫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眼神空洞，大口喘着气，形象全无，只想化作一滩泥巴粘在地上不再起来。


    陆圆圆毫无形象地用手扇着风，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有气无力地小声哀嚎，戏瘾大发：“水……给我水……富强哥是不是错把我们当成他当年带的特种兵了……我要渴死了……生命之水……在哪里……”（戏瘾大爆发）


    就在大家都魂游天外，只想快点听到下课铃时，富强哥却不紧不慢地背着手，踱步到众人面前。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故作神秘的表情，侧着脸，伸头扫视了一圈东倒西歪的“残兵败将”，声音洪亮如钟，穿透了疲惫的空气：“同学们，知不知道咱们学校最近要有什么大型体育活动了啊？”


    底下一片死寂，只有一片粗重得像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作为回应。


    富强哥显然也没指望从这群“半死不活”的学生那里得到什么像样的回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煽动性：“诶！对喽！就是一年一度的校级篮球联赛！每个班！都必须给我组织起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参赛！班赛之后，还要选拔出各年级的精英，混合组队，跟高二、高三的学长们打对抗赛！这可是展现班级凝聚力、发扬体育精神的大好机会！大家期不期待？！激不激动？！”


    回应他的，是更加无精打采的几声哼哼。陆圆圆用气声对着林佳薇蛐蛐：“期待个鬼……激动个毛……我只想我的冰可乐……”


    然而，人群中却有一个人眼睛倏地亮了。李貌几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仿佛刚才那些要命的训练从未消耗过他丝毫体力，脸上带着早已了然和按捺不住的兴奋，大声回应道：“放心吧老师！我们早就准备好啦！就等开赛了！”他那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与其他人的瘫软形成了鲜明对比。


    富强哥终于听到了想要的、充满活力的回应，满意地点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很有精神！要的就是这股劲儿！队员们回去好好准备，加紧练习！啦啦队员们也得给力起来，气势不能输！好，解散！”


    “解散”二字如同特赦令，众人瞬间回光返照，挣扎着、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三晃地、三三两两地往教学楼挪动。


    回到闷热却莫名让人安心的教室，汗味、阳光晒过的味道和青春期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校园的味道。李嘉昕一边拿着作业本疯狂对着领口扇风，一边半是调侃半是好奇地斜睨着前排似乎已经恢复元气的李貌：“喂，李貌，你是小灵通转世吗？消息这么灵通？篮球赛的事你怎么提前知道的？”


    李貌得意地转过身，胳膊肘大大咧咧地搭在林佳薇和李嘉昕的桌沿上，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机密情报：“嘿嘿，这你们就不懂了吧？问学长们的呗！这可是咱们高中部的传统项目了！先以班级为单位打循环赛，后期打破年级界限，混合组队，强强对决！那才叫一个精彩！”


    李嘉昕来了兴致，往前凑了凑：“这么说，我们班队伍已经组好了？都有谁啊？”


    “那必须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貌一拍胸脯，如数家珍，“宁凝——主力控卫，速度技术没得说！我——得分小能手，灵活多变！郑智俊——别看平时嘻嘻哈哈，投篮准起来吓死人！还有隔壁组的张彬彬、赵星宇，都是好手！咱们这阵容，要高度有高度，要速度有速度，要投射有投射，齐整得很！”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更加得意、甚至带着点狡猾的笑容，“而且，我刚从体育组打听到的内幕消息，咱们第一轮抽签的对手已经出来了——”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环视一圈周围悄悄竖起耳朵的同学，才一字一顿地说：“就是——重、点、班、1、班！”


    “哇哦！”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重点班这三个字，在学业上给人压力，在篮球场上，似乎也自带了一层“不好惹”的光环。


    李嘉昕饶有兴味地问：“所以呢？感觉胜算几何？人家可是重点班，脑子好，说不定打球也厉害呢？”


    “切！”李貌不屑地撇撇嘴，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成绩好跟打球猛那是两码事！脑子好用可能题算得明白，但篮球场上是身体、技术和意识的结合！放心吧，我们已经私下‘侦查’过了，他们班也就杨梓和陈海个子高，撑撑场面，但技术嘛……嘿嘿，听说杨梓打球比较‘菜’，属于‘天赋树点歪了’那种，全靠身高唬唬人。陈海稍微好点，但也独木难支。我们班可是有宁凝这个‘绿荫流川枫’和我这个‘电光火石小宫城’！问题不大！”他夸张地挑了挑眉，语气里充满了毋庸置疑的自信，仿佛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一直安静听着没怎么插话的黄力宁，此刻也忍不住转过头来，他推了推眼镜，小声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李貌，所以……那天1班的杨梓课间来找你，是不是……来打探军情的？或者……让你放点水？”他的问题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也精准地戳中了林佳薇一直藏在心底、未能宣之于口的那个小问号。她表面上假装在整理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耳朵却瞬间竖得老高，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节奏。


    李貌闻言，哈哈一笑，摆摆手：“没没没，那倒不至于。放水这种事，太没体育精神了！他就是过来问问咱们班都有哪些人参加，确认一下名单，顺便问我知不知道这次比赛的具体规则有没有什么变化。毕竟我有熟识的、会打篮球的高中部学长嘛，消息可能灵通一点点。”他说得坦然，仿佛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次交际，“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呗。公平竞争，怕啥！”


    黄力宁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这么说，我们班赢面还挺大？”


    李貌昂起头，这次伸出的是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字，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把‘挺’字去掉！是很大！至少九成把握！把心放回肚子里！”他那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原本因为对手是重点班而滋生的一丝忐忑气氛，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变得轻松甚至期待起来。


    听着李貌爽朗的笑声和周围同学七嘴八舌、开始兴奋讨论战术和加油口号的议论，林佳薇一直微微悬着的心，也悄然落回了原地。原来是这样。那个困扰了她好几天的、关于杨梓为何突然来找李貌的小问号，此刻终于被拉直了，变得简单而明朗。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弥漫开来，甚至还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期待？


    她对篮球的了解实在贫乏得可怜，仅限于知道要把那个橙色的球投进那个高高的、带网的铁框里，对于什么走步、犯规、挡拆配合、区域联防等规则技巧更是如同听天书。平时放学，她也从未驻足关注过篮球场上那些奔跑跳跃、挥洒汗水的男生们，觉得那是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喧闹的世界。可是此刻，听着身边这群刚刚还累得像滩泥、此刻却因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比赛而重新焕发活力的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讨论着战术，讨论着对手，也一次次不可避免地提及那个名字，她突然对这场班级之间的对抗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和好奇。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秋高气爽的午后，篮球场边围满了加油呐喊的同学，场上的少年们奔跑、跳跃、争抢……而那个最高最醒目的身影，一定会出现在其中。


    他会是什么样子？他投篮的姿势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很帅？还是像李貌说的那样，有点笨拙但很努力？他跑动起来，那么高的个子，会不会很不协调？如果赢了，他会笑吗？如果输了，他会很沮丧吗？


    各种模糊而又生动的画面，像悄悄滋生的藤蔓，在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缠绕。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奋力进行着一天中最后的表演，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而温暖的橘红色，云朵被镶上了金边。白日的炎热和躁动正在慢慢消退，晚风变得更加凉爽，送来的桂花香气也愈发清晰浓郁，甜丝丝地钻入鼻腔。


    放学的铃声再次准时响起，悠长地回荡在走廊里。同学们说笑着、打闹着，陆续离开教室。林佳薇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包，拉上拉链，和李嘉昕并肩走出教室。经过走廊那个巨大的、有着假山和游鱼的中空水池时，她下意识地放缓脚步，望向对岸。


    1班的教室灯还明亮地亮着，窗户里映出埋首学习的身影。他们额外增加的晚自习课程，才刚刚开始不久。


    林佳薇收回目光，心里那种微妙的期待感，却像投入池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慢慢地扩散开来，无声地填满了胸腔。


    篮球赛……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件值得盼望和等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