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那股混合着汗臭和青春荷尔蒙的热浪仿佛还没完全从毛孔里散去，高中生活的齿轮就已然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开始转动。


    周一清晨，林佳薇几乎是飘进老爸的汽车副驾，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车窗外的L城被晨曦镀了层柔光，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尽的湿热。穿着L市统一校服的学生们骑着单车，像一群群活力过剩的麻雀，叽叽喳喳地掠过车旁。几个男生甚至嚣张地站起来蹬车，撒开扶手，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胀，试图在清晨的街道上演一出《头文字D》校园版。


    林佳薇瘫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真有活力啊……不像我，昨天回家信誓旦旦要去吃巴西烤肉，结果洗完澡就直接“躺尸”，雄心壮志喂了狗。


    林爸爸一边小心避让着这些“追风少年”，一边摇头：“看看，多危险！还是爸爸送你安全。”语气里是典型中国式家长混合着担忧和一点点优越感的关怀。


    林佳薇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直到车子稳稳停在绿荫中学高中部门口，她才被涌入的人群喧嚣彻底唤醒。


    背着书包走进熟悉的校门，军训时那种集体漂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真切的、“这就是未来三年根据地”的实感。她一眼就看到了推着单车、正在锁车的陆圆圆。那家伙精神抖擞，短发根根立正，仿佛七天军训抽干的不是她的精力而是杂质。


    “佳薇！这儿！”陆圆圆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爱心早餐到货！火腿蛋三明治和热豆浆！”


    林佳薇瞬间觉得陆圆圆周身都散发着天使的光晕。“圆圆！你就是我的神！”她接过早餐，幸福感油然而生。友谊有时候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建立在投喂之上。


    两人说笑着来到她们所在的5班教室，正好与隔壁的1班隔着一个巨大的、贯穿楼层的中空水池遥遥相望。水池中间矗立着假山，几尾红色金色的鲤鱼慢悠悠地游动，还有两只老神在在的乌龟趴在石头上晒太阳。这设计本意大概是增添雅趣，但在林佳薇眼里，这简直就是一道天然的“银河”。而银河的对岸，就是廖源、杨梓、陈海所在的文科重点班——1班。


    “得，牛郎织女隔海相望。”林佳薇小声嘀咕，心里却有点隐秘的欢喜。至少，抬眼就能望见，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个熟悉的高个子身影总是很容易捕捉。


    教室里已经闹哄哄地聚了不少人。经过一周军训的“预热”，大家脸上的陌生和拘谨褪去大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和自己军训时混熟了的“临时同桌”占好了位置，兴奋地交流着假期见闻和对高中生活的想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期待和紧张——都在等着班主任宣布那座次表，或者说，暗暗祈祷威哥大手一挥“就这么坐了吧”，好把这段刚刚萌芽的友谊固化下来。


    林佳薇和陆圆圆也找了个相邻的空位坐下。刚啃完三明治，威哥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身后跟着像颗红苹果似的副班主任晓萍老师。


    “安静安静！猴子们回山了是吧？”威哥拍了拍讲台，脸上挂着那副招牌的、看透一切又略带调侃的笑容，“书都领了吗？”


    底下异口同声：“没——有——！”


    “我就知道！”威哥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手指虚空点了点，“那就老规矩，咱们绿荫中学初中部升上来的同志们，发扬一下风格！A校区、B校区都有嗷！林佳薇、陆圆圆、李貌、李雨彤、赵祎鑫、覃馨……对，就你们几个，去操场的仓库把咱们班的书给请上来！其他同学原地待命，看好自己的‘临时窝’，别被占了！”


    被点到名的几个人哀嚎着站起来，相视苦笑，一种“自己人”的认命感油然而生。果然，从初中部升上来就是这点“好处”——当壮丁的优先级最高。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位于操场角落的领书仓库。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像个小型菜市场。果然，每个班都不约而同地派出了“自己人”，仓库门口和里面挤满了熟悉或半熟悉的面孔，大多是绿荫中学初中部升上来的学生。一时间，“哎呀你不是那个谁吗？”“好久不见！”“你也在这个学校啊？”的惊呼和寒暄声此起彼伏，空气迅速升温，弥漫着一种“老友重逢”的兴奋和热闹。


    林佳薇一眼就看到了廖源，她和几个女生正费力地清点着一摞英语课本。陆圆圆立刻挥手：“廖源！”


    “圆圆！佳薇！”廖源抬起头，笑着打招呼，“你们也来当苦力啊？”


    “可不是嘛，‘自己人’的待遇。”林佳薇笑着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廖源身后瞟，心脏悄悄提了起来。她期待着什么，不言而喻。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仓库里面，两个极高的人影晃悠着出现了。


    是杨梓和陈海。


    他俩每人怀里都抱着快摞到下巴尖的一沓新书，因为身高优势，他们一次性搬的量几乎是别人的两倍。但那书堆实在太高，摇摇晃晃，两人都不得不微微后仰，脖子伸得老长，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步子迈得极其谨慎，那样子既滑稽又有点……莫名的可爱？杨梓的刘海今天似乎稍微剪短了些，没那么遮眼了，露出清晰的眉眼，此刻正因为专注和用力而微微蹙着。


    林佳薇觉得自己的呼吸又有点不顺畅了。她赶紧假装低头整理并不凌乱的衣角。


    陆圆圆用手肘撞撞廖源，压低声音但语气夸张：“哇塞，你们班有这两棵‘白杨树’，可以少跑好几趟啊！羡慕嫉妒恨！”


    廖源哈哈大笑，声音爽朗：“你们班没有高个子吗？物尽其用嘛！”


    话音刚落，一个油滑的声音就插了进来：“有啊！怎么没有！我呀！身高一米八八！虽然横向发展了点，但高度管够！”


    只见李貌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黑瘦的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熟稔又略带夸张的笑容，他故意挺了挺并不算特别高的胸膛，眼神在廖源和陆圆圆之间打了个转：“这位就是1班人美声甜会跳舞的廖源同学吧？久仰大名，我是5班的李貌，李子的李，相貌堂堂的貌！”他伸出手，自来熟地就要跟廖源握手。


    廖源被他的架势逗得笑得更厉害了，大方地跟他虚握了一下：“你好你好，你们班的同学都跟你们一样有趣吗？感觉咱们这高中三年会非常开心！”


    “必须的！有我在，欢乐少不了！”李貌拍着胸脯，果然不负“交际花”之名，瞬间就拓展了人际版图。


    这时，仓库里传来喊声：“廖源！别光顾着聊天了！快来帮忙点数！”


    “来啦！”廖源应了一声，冲林佳薇和陆圆圆摆摆手，“先干活啦！回头聊！”


    杨梓和陈海也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岌岌可危的书山，从她们身边慢慢挪过，走向仓库外。经过时，带起一阵混合着新书油墨和淡淡汗味的风。林佳薇屏住呼吸，没敢抬头。


    好不容易，五班的“壮丁”们也清点、分配好任务，每人抱着一大摞沉甸甸的新书，吭哧吭哧地从操场挪回教室。等最后一批书被堆在讲台旁边，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直接瘫在了座位上。


    “同志们辛苦了！”威哥适时出现，笑容可掬，“接下来，就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了！”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再次绷紧。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威哥手里那张决定未来至少一个月“邻居”是谁的座位表。


    威哥却不急，先和晓萍老师一起正式做了自我介绍。威哥依旧是他那套“同学的爸爸”、“下课是朋友上课是师生”、“猴子进化论”的幽默说辞，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紧张气氛缓和了不少。晓萍老师则是温和又略带羞涩的样子，鼓励大家有问题就找她。


    然后，重头戏来了。


    “好了，现在公布座位表！念到名字的同学，请对号入座！”威哥扶了扶眼镜，开始念名字。


    教室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心跳声。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伴随着轻微的挪动声和或庆幸或失望的细微表情。


    “林佳薇……”


    “李嘉昕……”


    “你们俩，第三组第四排。”


    林佳薇心里咯噔一下，和李嘉昕对视一眼。李嘉昕就是军训时那个大方分享“便秘心得”的西华中学考来的女生，性格泼辣嘴毒。林佳薇对她印象不坏，甚至觉得有点对路子。两人默契地拿起书包走了过去。


    “陆圆圆……”


    “李雨彤……”


    “第二组第五排。”


    陆圆圆冲林佳薇挤挤眼，和李雨彤——那个头发微卷、声音爽朗的女生坐在了她们后面。


    “李貌……”


    “黄力宁……”


    “第三组第三排。”


    李貌和他那个看起来挺安静的同桌坐在了林佳薇她们正前方。


    “覃骏锐……”


    “李溯……”


    “第三组第五排。”


    两个男生坐在了林佳薇她们后面。覃骏锐就是那个长得有点欧式、卷头发的男生，而李溯则表情总是有点古怪的自信。


    “宁凝……”


    “郑智俊……”


    “第四组第四排。”


    “杨磊……”


    “赵祎鑫……”


    “第五组第三排。”


    ……


    位置一一落定。最终，都是同性同桌，这让正处于青春期、对异性相处既好奇又有点莫名尴尬的少男少女们都暗暗松了口气。教室里的格局初步定型，一种新的秩序开始建立。林佳薇偷偷环顾四周，对新同桌李嘉昕，以及前桌的李貌、后桌的覃骏锐和李溯，充满了对新学期人际关系的好奇。


    还没等大家仔细品味新座位，威哥又抛出了下一个议题：“好了，‘窝’占好了，接下来咱们得选出领头羊了！班干部，毛遂自荐！谁想为同学们服务，锻炼一下自己？”


    气氛再次活跃起来。陆圆圆第一个跳了起来，走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圆脸上堆满了真诚（至少看起来是）的笑容：“大家好，我叫陆圆圆。我想竞选班长。我在初中当了三年班长，非常有经验！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话锋一转，扮出一副可怜相，“我爸说了，我要是当上班长，他就奖励我两百块钱！姐妹们，兄弟们，我真的很需要这笔巨款完成我的追星大业！拜托大家投我一票吧！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完还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


    台下爆发出哄堂大笑。大家都被她的直白和搞笑逗乐了。


    这时，另一个女生也站了起来，是军训时因为分床位显得很霸气的覃馨。她个子高挑，走到讲台前，声音也响亮：“我叫覃馨。军训时我是女生排头，可能大家对我有点印象。我觉得班长需要一点‘高度’和责任感，我希望我能继续当好这个‘头’，为大家服务。”相比陆圆圆的搞怪，她的发言更显稳重。


    竞选氛围一下子热烈起来。最终投票，陆圆圆以她的“两百块巨款”宣言和天生亲和力险胜覃馨，成功当选班长。她得意地在讲台上冲林佳薇比了个“V”。


    接着，各个课代表也开始竞选。


    轮到化学课代表时，一个男生站了起来，是刚才坐在杨磊旁边的赵祎鑫。他推了推眼镜，走到讲台中央，表情异常严肃：“我，赵祎鑫，竞选化学课代表。”他顿了顿，突然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深紫色T恤，“众所周不知，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为什么？因为紫色，是高锰酸钾的颜色！是高贵、冷艳、奢华的颜色！”他猛地提高音量，仿佛在宣布什么重大科学发现，“KMnO4！其溶液显紫色是由于MnO4-离子间的电荷迁移！我能熟练背诵元素周期表前三十六位！我坚信，化学是开启未来之门的钥匙！选我，没错的！”


    这一番中二又带着点硬核知识的宣言把全班都镇住了，静默两秒后，爆发出更猛烈的笑声和掌声。果然，无人竞争，赵祎鑫顺利当选，昂首挺胸地走下台，仿佛刚刚接受了诺贝尔化学奖的加冕。


    其他课代表也陆续选出，过程充满了欢声笑语。威哥和晓萍老师在讲台边看着，脸上带着宽容又有趣的笑容。


    新官上任的课代表们立刻开始履行职责，忙着分发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新书。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片忙碌和混乱，新书的油墨味弥漫开来，夹杂着同学们核对书目、写名字的窸窣声。


    就在大家刚刚领到书，还没来得及好好翻看一下，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时——


    课间操的铃声和运动员进行曲的广播音乐毫无预兆地、惊天动地响彻了整个校园！


    威哥猛地一拍脑袋，脸上露出“完蛋”的表情：“哎呀！忘了这茬了！快快快！别磨蹭了！全体都有！立刻马上！操场集合！做操啦！跑起来！”


    刚刚平静下来的教室瞬间炸锅。桌椅碰撞声、惊呼声、抱怨声、手忙脚乱找校服外套声乱成一团。大家像被惊扰的蜂群，涌出教室门，奔向楼梯口。


    林佳薇被李嘉昕拉着，混在人群里往操场跑。楼道间里全是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她脑子里还有点懵，新书的重量还压在臂弯，新同桌的笑容还在眼前，陆圆圆当选班长的得意表情还没消散……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在这一连串密集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事件”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它不像小说里写的那么浪漫，甚至有点混乱和手忙脚乱，但却真实得灼热，充满了粗糙的、喧闹的、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跑过那个中空的水池时，林佳薇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对岸的1班。他们也正兵荒马乱地冲出教室。人群中，那个最高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心跳，在广播体操激昂的节拍和奔跑的喘息声中，又一次不听话地加快了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