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日子像被浸泡在汗水里，黏腻而漫长。日复一日的站军姿、踢正步、转体，在L城夏季热浪的余威下，强度虽不算惊人，却也足以磨掉这群半大孩子初入高中时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其真正目的，或许正如威哥某次休息时调侃的那样：“就是让你们这群猴子赶紧混个脸熟，别到时候在教室里还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认识谁。”


    自从第一天给了个“下马威”——清扫旱厕之后，后续的训练倒是回归“正道”，再没安排过那种挑战生理极限的“风味”活动。洗澡房的供应也奇迹般地在第二天顺畅起来，虽然热水的供应时间有限，但至少不必再体验“干洗”或“牢房女囚”式的浇灌了。陆圆圆对此表示满意，尽管她依旧一边冲凉一边发誓：“出去后我一定珍惜每一滴水，好好做人！”


    白天的训练场地上，树荫成了最宝贵的资源。休息哨声一响，学生们便像被磁铁吸引般涌向那有限的几片阴凉，席地而坐，拿着军帽拼命扇风，咕咚咕咚地灌着矿泉水。林佳薇总是和陆圆圆挤在一起，目光却像装了自动雷达，总能在人群中迅速锁定那个最高的身影。


    杨梓和他的死党陈海，因为身高的绝对优势，在重点班的方阵里格外显眼，简直成了林佳薇偷窥……不，观察的天然坐标。无论他们是站着军姿汗流浃背，还是坐在树下仰头喝水，抑或是被教官单独拉出来做示范，林佳薇总能第一时间找到他们。这种“便利”让她暗自窃喜，仿佛拥有了一個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视角。


    经过一个星期的集体生活，陆圆圆社交牛逼症的特性彻底爆发，已经和班上大部分同学混了个脸熟。她像个情报交换站，休息时便凑到林佳薇耳边嘀嘀咕咕：


    “看到那个短头发、眼睛很大的女生没？叫李嘉昕，听说以前是西华中学的，性格有点泼辣，嘴毒但人好像挺仗义。”


    “那边那个总眯着眼笑的男生，叫郑智俊，唱歌据说很好听，跟宁凝、杨磊他们玩得好，都是我们班的男生噢！”


    “哦对了，廖源跟她那个重点班的新朋友处得可真够好的，形影不离啊。”陆圆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但很快又释然，“不过也好，咱们也得有自己的圈子。”


    林佳薇安静地听着，默默将这些名字和面孔对上号。她不像陆圆圆那样能迅速和人打成一片，更多的是通过陆圆圆的描述和自己的暗中观察，慢慢勾勒出未来同学们模糊的轮廓。她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仍被那个叫杨梓的男生占据。她注意到他训练时很认真，虽然偶尔也会因为疲惫而微微走神；注意到他和陈海说话时，嘴角会带起很浅的笑意；注意到他汗湿的刘海黏在额角的样子，竟然也不觉得邋遢，反而有种奇异的真实感。


    这天的训练项目是正步走分解动作，一令一动，极其考验平衡和体力。“正步——走！一！”教官的口令嘶哑却极具穿透力。


    林佳薇努力绷直腿，抬高到规定高度，脚尖下压，身体保持直立。阳光刺眼，单腿站立让她摇摇晃晃，感觉大腿肌肉在疯狂抗议。


    “坚持住！谁动了一下全班加练一分钟！”教官冷酷的声音在方阵间回荡。


    林佳薇咬紧牙关，视线却忍不住飘向重点班的方向。杨梓也因为身高腿长，做这个动作似乎格外吃力，身体微微晃动，但他紧抿着唇，努力维持着姿势。陈海在他后边，表情同样痛苦面具。林佳薇莫名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反而觉得自己腿上的酸麻减轻了些许。


    夜晚的军训基地比白天多了几分喧闹和生机。没有高强度训练，取而代之的是集体活动。


    一晚是看露天电影。幕布支在空地上，学生们搬着小马扎密密麻麻坐了一片。放的是老掉牙的战争片，但大家依旧看得津津有味——重点不在于看什么，而在于这种不用训练、集体闲坐的氛围。蚊虫在放映机的光束中飞舞，周围是窃窃私语和分享零食的窸窣声陆圆圆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咪咪虾条，一包分给林佳薇，两人眼睛看着幕布吃着虾条，心思却各飞各的。林佳薇的目光偶尔会越过人群，试图寻找杨梓的身影，但夜色朦胧，人影幢幢，很难分辨清楚。她有点失望，却又觉得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心跳失常。


    另一晚是拉歌。各个班级围坐成圈，在教官的带领下，用最大的嗓门吼着《团结就是力量》、《我是一个兵》这些革命歌曲。歌声嘹亮却参差不齐，跑调跑得南辕北辙，但气势十足，仿佛要把训练场掀翻。


    “东风吹，战鼓擂，要拉歌，谁怕谁！”威哥和其他班的班主任们不知何时混进了学生堆里，比谁都起劲地带头喊拉歌口号，完全没了老师的架子，笑得比学生还开心。


    “威哥！来一个！威哥！来一个！”学生们见状立刻起哄。


    威哥也不扭捏，站起来清清嗓子，带着些许口音地唱了一段《精忠报国》，赢得满场喝彩和爆笑。


    林佳薇和陆圆圆笑得前仰后合，拍手拍得通红。在这种集体情绪的感染下，白天训练的疲惫似乎也暂时被抛到了脑后。拉歌间隙，林佳薇又下意识地寻找杨梓。他们班离得有些远，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他似乎没有参与这场热闹，只是跟着节奏轻轻点头？还是她的错觉？


    时间在汗水和口号声中滑向最后一天——军训汇演。


    天空依旧湛蓝，阳光热烈得毫不留情。训练场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观礼台上坐着校领导、基地教官负责人以及各班班主任。威哥今天穿了件略显正式的POLO衫，但脸上的笑容依旧随和，站在班级队伍旁边，低声给学生们打气：“别紧张，就当平时练习一样，走好了晚上回去加鸡腿！”


    话虽如此，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兴奋。


    各班按顺序列队，准备接受检阅。重点班作为“标杆”，自然是第一个上场。林佳薇的班级排在中后段，这意味着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以及……观摩。


    “快看快看，杨梓他们班要上了！”陆圆圆用手肘撞了撞林佳薇，低声说道。她纯粹是出于对“帅哥”的欣赏和看热闹的心态。


    林佳薇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熟悉的高瘦身影。


    杨梓和陈海作为班级的排头兵，身高赋予了他们这个天然的位置。他们挺直了脊梁，穿着那身并不合体但被汗水浸透多次后仿佛也带上了点“军旅痕迹”的迷彩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认真。


    “齐步——走！”随着他们班教官一声令下，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主席台前进。


    “向右——看！”口令声落，整个方阵的头“唰”地一下转向右侧，目光投向观礼台。步伐也换成了正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哒哒”声。


    “同学们好——！”


    “首长好！！”男生的声音尤其洪亮，破音都在所不惜。


    “同学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口号声震天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拼尽全力的赤诚。


    杨梓和陈海走在最前面，动作或许不是最标准，但那份认真劲儿，以及身高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让他们在队伍中极其醒目。阳光勾勒出他们年轻而挺拔的轮廓，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眼神专注地望着前方。


    林佳薇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稀薄了。胸口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膨胀，堵得她有点喘不过气，脸颊也烫得厉害。是太阳太毒了吗？还是……？她分不清，只觉得那一刻，走在前方的杨梓，身上仿佛汇聚了所有的光，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却又移不开眼。那种感觉，比第一天单纯的惊艳更具体，更强烈，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久久不息。


    重点班的方阵顺利通过观礼台，获得了领导们赞许的掌声。威哥也笑着点了点头，回头对自己班的同学小声说：“看看，这就是重点班的风采！你们待会可不能怂啊！”


    队伍里发出几声低低的、没什么底气的应和。


    一个个方阵依次走过。等待的时间漫长又无聊，紧张感渐渐被疲乏和燥热取代。大家站在毒日头下，只觉得脚底板发烫，后背的汗水像小溪一样往下淌。


    “同学们好——” “首长好——” “同学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类似的对话在不同班级间重复上演。


    陆圆圆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林佳薇吐槽：“听腻了听腻了，应该是‘同学们黑！’‘首长更黑！’‘同学们辛苦了！’‘知道就好！’”


    林佳薇正被自己的心跳和莫名的情绪困扰，闻言差点笑出声，赶紧憋住，肩膀微微抖动。这一打岔，方才那种几乎要窒息般的悸动感才稍稍缓解。


    “哎，佳薇，”身后的李嘉昕突然探过头来，她因为性格直爽，几天下来已经和陆圆圆、林佳薇混熟，说话也百无禁忌，“我跟你说，我惨透了，七天！整整七天没上大号了！自从那天扫完那见鬼的厕所，我进去就犯恶心，一点屎意都没有！”


    陆圆圆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刻接茬：“我四天！这鬼地方的伙食，天天水煮空心菜，亏它还叫‘通菜’，一点不通！我都怀疑它是不是改名叫‘堵心菜’了！”


    “我最惨……”李嘉昕苦着脸，“我感觉我肚子里能建一座三峡大坝了。”


    几个女生窸窸窣窣地交换着“便秘心得”，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章。这隐秘的苦恼和分享，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嘘！安静点！”旁边的同学小声提醒。教官也警告地瞪了她们这个方向一眼。她们赶紧噤声，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但交换的眼神里还残留着笑意。


    终于，轮到林佳薇所在的班级上场了。


    “全体都有！听我口令！齐步——走！”教官的声音因连日喊口令而沙哑，却格外有力。


    林佳薇深吸一口气，抛开心头的杂念，努力跟上节奏。她能感觉到威哥鼓励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走过主席台时，她用尽全力喊出口号，脚步声尽量踩得响亮整齐。那一刻，集体荣誉感似乎短暂地压倒了个人的小情绪。


    所有方阵检阅完毕，学生们按照指示，在主席台前的草地上以班为单位席地而坐，听着校领导进行总结讲话。内容无外乎是“同学们表现很好”、“磨练了意志”、“培养了作风”、“希望把这种精神带到学习中”之类的套话。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疲惫和无聊迅速占领高地。阳光烤着后背，草地坐起来并不舒服。底下的学生们开始有些坐不住，交头接耳、小声聊天、挪动身体的声音渐渐响起。


    陆圆圆又凑过来，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便秘”话题，李嘉昕也加入讨论。林佳薇听着，偶尔插一句，心思却有些飘远。她偷偷抬眼，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找到了，他坐在他们班级的后面，和陈海挨着，似乎也在低头说着什么。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表情。


    就在这时，总教官似乎对台下的纪律不满，拿起话筒，声音陡然严厉：“安静！都坐好了！像什么样子！这才刚表扬完就原形毕露了？”


    这一声呵斥如同惊雷，瞬间镇住了全场。所有窃窃私语和小动作都消失了，学生们立刻挺直腰板，目视前方，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虽然心思早已飞回了有空调的家和柔软的床上。


    领导冗长的讲话终于结束。军训，在这一刻正式画上了句号。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真正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欢呼和掌声。


    威哥走过来，笑着对大家说：“好了好了，猴子们，改造结束！明天回学校，正式开始你们的高中生活了！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学生们嬉笑着散开，互相讨论着回去的路上要不要买根冰棍，讨论着终于可以告别这硬板床和寡淡的伙食。


    林佳薇站在原地，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方向。杨梓和陈海也站了起来，正随着人流往外走。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林佳薇的目光太过专注，他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视线漫无目的扫过人群。


    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林佳薇觉得他的目光好像和自己对上了。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慌乱地抓住陆圆圆的胳膊：“走了走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


    “哎哟，急什么呀……”陆圆圆被她拉得一个趔趄，莫名其妙，“你脸怎么这么红？晒伤啦？”


    “啊？嗯……可能吧，太阳太毒了。”林佳薇含糊地应着，心脏还在砰砰狂跳，不敢再回头看。


    陆圆圆不疑有他，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回去的路上一定要买最新一期的《当代歌坛》和一大杯加冰的丝袜奶茶。


    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军训结束了，青春的序章，才刚刚翻开第一页。那些混合着汗水、口号、心跳和隐秘悸动的日子，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等待着在未来的四季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