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夏末，L城的天空像被罩在巨大的湿热蒸笼里。白花花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柏油路面微微软化，散发出特有的焦糊气味。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来——这是典型的两广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预示着高中生活的开端绝不会轻松惬意。


    绿荫中学高中部门口人头攒动，喧嚣鼎沸。新生、家长、维持秩序的老师混杂在一起，构成繁忙又混乱的开学图景。最扎眼的是一群群身着崭新却肥大迷彩服的新生，像一颗颗移动的、不知所措的绿色蘑菇。


    林佳薇就是其中一颗。她费力地拖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包，身上那套XXL号迷彩服空荡荡地挂在一米六的身架上，袖子挽了好几道，裤腿在地上拖沓。脚上硬底胶鞋硌得脚底板生疼，每一步都像在践行某种苦修。


    “佳薇！这边！车要开了！”一声洪亮急切的呼喊穿透嘈杂。林佳薇循声望去，看见死党陆圆圆站在军绿色卡车旁使劲挥手。陆圆圆同样穿着不合身的迷彩，顶着一头男孩子似的短发，圆脸上沁满汗珠，却精神头十足。


    看到熟悉身影，林佳薇心里安定些，赶紧拖着“全部家当”艰难挪过去。


    “我的天，这衣服是给姚明预备的吧？鞋子底硬得能踩死小强，当暗器都绰绰有余！”一靠近，林佳薇就忍不住吐槽，气喘吁吁地把行李往车上递。陆圆圆利落接过，伸手把她拉上车厢：“算啦，大家都一样。快上来找个好位置！”


    卡车车厢里挤满同样穿着绿色“麻袋”的新生，男女分开坐着，叽叽喳喳像被惊扰的麻雀。空气混合着汗味、新布料味和汽油味。两人好不容易在车厢尾部找了个角落坐下，屁股底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凳。


    她们都是从绿荫中学B校区初中部直接升上来的，在这个A、B校区学生混合、大多数人陌生的环境里，自然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林佳薇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不远处初中同班同学廖源正和几个新面孔女生站在一起，似乎已经找到新团体。廖源也看到她们，笑着挥手但没过来。高中分了班，隔阂似乎从不同车厢开始了。林佳薇心里微微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被陆圆圆咋呼声音打断。


    “看！威哥！”陆圆圆捅了捅她。


    林佳薇望过去，果然看到班主任威哥正站在车下确认人数。威哥是数学老师，以鬼马风趣出名。今天他穿着polo衫，顶着微发福的肚子，笑眯眯跟学生开玩笑：“都坐稳咯，猴子们，军训基地欢迎你们去改造！”话引来一阵哄笑，冲淡不少离家的紧张感。


    卡车引擎发出沉闷咆哮，猛地一抖开始移动。惯性让学生们东倒西歪，发出一片惊呼和笑声。


    “哇哦，这感觉像要去远征？”陆圆圆兴奋地扒着车厢挡板看后退的校园景色。


    林佳薇扶了扶差点被晃掉的迷彩帽，有气无力地说：“我只觉得像被拉去卖猪仔……还是待遇很差的那种。”她调整坐姿，试图在硬木板和颠簸中找到一丝舒适感，目光不由自主地打量车厢里其他人。


    卡车驶离市区，窗外景色逐渐被农田、荒地和零星的树林取代。阳光毫无遮挡照进车厢，温度越来越高像移动桑拿房。最初兴奋感过去后，车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轰鸣、车轮压过路面的噪音和偶尔低声交谈。不少人都开始昏昏欲睡，脑袋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


    林佳薇也有点昏沉。高中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卡车终于在挂着“某军区基地”牌子的门口喘着粗气停下来。一声粗犷极具穿透力的吼声把所有人从昏沉中惊醒：“全体都有！拿好行李！快速下车！集合！”


    兵荒马乱。


    学生们像下饺子一样狼狈地从卡车上跳下来，拖着、扛着、拽着行李，在尘土飞扬中寻找班级队伍。林佳薇和陆圆圆互相帮着拎行李，跌跌撞撞融入这片绿色混乱。双脚踩在滚烫土地上，林佳薇只觉得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根据班牌找到集合点，黑脸教官已经像尊门神立在那里，眼神锐利地扫视这群散兵游勇。大家赶紧慌里慌张排好队，虽然依旧歪歪扭扭。


    “立正！稍息！”教官声音像炸雷，“都给我精神点！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从现在开始，你们不是学生，是准军人！”


    林佳薇侧过脸对陆圆圆吐槽：“准军人穿这身走去战场，敌人能笑死。”陆圆圆憋笑到人中拉得老长。


    就在她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我很听话”样子时，视线不经意飘向隔壁重点班方阵。然后，目光就像被什么无形东西攫住，再也挪不开。


    那个身影，在清一色绿色“麻袋”中，突兀得像是PS上去的。


    太高了。


    这是第一印象。在那群刚刚开始抽条、身高参差不齐的男生里，他像一棵不合时宜的白杨树挺拔立着。迷彩服穿在身上依旧掩盖不住宽大，却奇异地被骨架撑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顺眼？他甚至微微佝偻着背，似乎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集体生活，但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依旧存在。


    他微微侧着头，旁边一个同样很高但更壮实、看起来有点憨憨的男生正跟他说着什么。额前刘海有些长，是千禧年流行过半忧郁款式，微微遮住眼睛。但就在一阵热风吹过拂动发梢瞬间，林佳薇看到了他的眉眼轮廓——很大，而且是清晰双眼皮。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一层模糊光晕。


    心跳毫无道理地漏跳一拍，紧接着开始加速，咚咚敲得耳膜发响，甚至怀疑旁边陆圆圆也能听见。周围嘈杂噪音——教官口令、同学放行李碰撞声、知了鸣叫——忽然像退潮一样迅速远去模糊。她的世界中心猝不及防地只剩下那个隔着几步之遥、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身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胳膊肘轻轻撞撞身边陆圆圆，眼睛还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好奇：“哎，圆圆…那个高个子…看见没？哪个班的？以前没见过啊…”


    陆圆圆正跟勒得过紧的腰带作斗争，闻言顺着她目光望过去，眼睛瞬间亮了，脸上露出惯有的贼兮兮八卦表情：“哇靠！他啊！你没听说过？A校区初中部有名的‘双生校草’之一嘛！叫杨梓。旁边那个是他死党陈海。听说他俩形影不离的。果然名不虚传啊，这身高得有一米九了吧？放人堆里真是啧啧。”


    杨梓。


    林佳薇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两个字简单却像忽然有了重量，沉甸甸落进噗通乱跳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A校区的风云人物。原来他叫杨梓。


    台上总教官拿着大喇叭讲话，声音嗡嗡的，具体内容林佳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全部注意力都用来偷瞄那个叫杨梓的男生。他似乎也不太耐晒，额前头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缕黏在光洁额角和皮肤上。教官命令他们班打扫操场，他和陈海因为太高拿着短扫把扫地时背影佝偻得有些滑稽，但林佳薇却觉得有点可爱？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略带油滑声音在旁边响起。林佳薇吓一跳猛地回神，发现是初中时A校区略有耳闻的“交际花”李貌。他同样穿着迷彩服但不知怎的就是能穿出吊儿郎当的气质，黑瘦脸上挂着熟稔笑容，小眼睛滴溜溜转。


    “没什么。”林佳薇迅速收回目光故作镇定。


    李貌嘿嘿一笑，眼神在她和远处杨梓之间暧昧打了个转：“哦！杨梓啊？眼光不错。A校区的草不好啃哦。”说完不等回应就晃悠着找别人聊天去了，果然不负“交际花”之名。


    林佳薇脸颊有点发烫，幸好被天气热和汗水掩盖了。


    接下来分配任务果然“惊喜”连连。重点班负责清扫相对干净的操场，而他们这些普通班则“荣幸”领到打扫旱厕的“军令”。那味道那景象让一群十五六岁城市孩子差点集体呕吐。什么青春悸动什么惊鸿一瞥在实实在在生理挑战面前暂时都被抛到脑后。大家哀嚎连连捏着鼻子表情痛苦完成了一项“有味道”的任务。结果午餐时间所有人都毫无胃口。


    下午训练更是枯燥痛苦。站军姿练转身走正步。太阳毫不留情炙烤着，汗水湿了一层又一层，后背迷彩服上结出白色盐渍。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林佳薇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每次偷懒喘息间隙目光都会不受控制飘向重点班方阵寻找那个最高身影。


    他似乎也累得够呛，休息哨声一响立刻垮下肩膀和陈海一起跑到树荫下猛灌水。仰头喝水时喉结滚动脖颈拉出流畅而年轻的线条。


    林佳薇感觉自己的脸更热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磨得发红的指尖，心里却像有只小鹿到处乱撞撞得心慌意乱。


    一天的折磨终于结束，迎来另一个巨大挑战——洗澡。公共大澡堂热水供应有限，需要拿桶排队接热水，然后提到隔间洗。听说女生宿舍还因为分床位发生了争吵。


    “快！圆圆！拿桶！”训练一结束，林佳薇就反应极快地拉着陆圆圆往宿舍冲，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水桶和洗漱用品。这时女生宿舍那边的争吵声似乎还没完全平息，陆圆圆好奇心驱使脚步慢下来：“等等薇薇，好像吵得更厉害了，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看什么看啊！洗澡重要！”林佳薇对八卦的兴趣此刻完全被对清水的渴望打败，看陆圆圆还没跟着走，只能撂下话：“我先去排热水队，你马上来！”，说完就拎着空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热水房。


    然而还是晚了。热水房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同样心急火燎、浑身汗臭的女生。队伍移动缓慢得像蜗牛，不时传来因为插队或者出水太慢而起的抱怨声。空气里弥漫着湿热水蒸气和各种洗发水沐浴露混杂的甜腻气味。


    林佳薇焦灼地排着队，心里计算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有没有热水。好不容易排到她，出水龙头却像得了前列腺炎似的以尿不尽的速度滴滴答答，排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勉强接到半桶温热水。她气得想踹那铁龙头一脚。


    提着沉重的水桶赶往澡堂，没想到澡堂根本没有冷水，需要到洗手池接冷水到桶里兑好温度后，再到澡堂里洗。林佳薇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反人类的设计，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兑水。等了很久陆圆圆都没来，她只好先把热水分成两桶，自己一番折腾总算把自己洗刷干净，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好歹洗去了一身的黏腻和疲惫。


    拎着兑好的另一桶热水回去找陆圆圆时，宿舍楼的争吵刚散去。陆圆圆见她回来，立刻双眼放光想跟她分享刚听到的八卦来龙去脉：“佳薇我跟你说，刚才原来是…”


    话没说完就被林佳薇推着往厕所隔间去：“先洗澡我的姐！热水都快变凉水了！八卦等会儿再说！”


    陆圆圆这才接过水桶，嘻嘻哈哈地进去了。


    林佳薇躺上咯吱咯吱的铁架床，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白天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颠簸的卡车、威哥的笑脸、可怕的旱厕、严厉的教官、毒辣的日头…还有那个在阳光下带着微微忧郁气质的高瘦身影——杨梓。


    他的名字像一句悄悄话，在心里反复默念。


    窗外L城的夜幕开始降临，带来些许凉意，但白天的湿热尚未完全退散。军训基地的夜晚并不安静，远处似乎还有班级在拉歌，隐约能听到跑调的《团结就是力量》。宿舍里女孩们洗漱整理，低声交谈，带着初识的羞涩和试探。


    林佳薇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橙红色的索尼彩屏手机摩挲着。这里信号大概不好，而且也没什么特别期待的消息。犹豫了一会，还是耐不住给在另一个基地军训的重点高中S中的梁晓晓发了条信息：“好消息！好消息！我跟陆圆圆在一个班！^-^ 还有我在隔壁班发现了帅哥！坏消息是居然把我们发配去洗厕所！你都不知道我们从厕所里掏出来了些什么！！而且洗澡条件艰苦5555 T-T”她不知道，S中的军训比绿荫中学严格，梁晓晓的手机在进基地时就被没收了，所以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梁晓晓的回音。


    悸动的感觉，就像一颗被不小心遗落在心田的种子，忍不住在这兵荒马乱、汗水淋漓的一天结束时，发给“局外”的小姐妹分享，小心思悄无声息地扎下一点点微弱的根须。


    未来的一周，乃至整个高中三年会怎样呢？她不知道。但此刻，那个名叫杨梓的男孩的影子，却清晰地盖过了对未知的惶惑和对军训艰苦的抱怨，带来一种微妙而新鲜的期待感。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无人察觉的极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