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聚首
作品:《傩之茧》 不理会李韵怡猛然抬起的脸上难以置信的目光,丘子陵昂首快步走出了病房,拿起手机拨通了黎文的电话。
他心里很乱,李韵怡的陈述和复杂纠葛的目光交替占据他的听觉和视觉,他开始后悔,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多此一举——李韵怡是隐瞒真相的帮凶,他不该替屈死的纪蓉蓉原谅这个人,可是……那种落寞,李韵怡眼里的那种落寞,让他感到熟悉,所以明知不该多费口舌,他还是说了那番话。
伯奇面具确实不是随意拿来的,这原本是黎文的设计,若夜间的惊吓仍然不能使李韵怡说出真相,便用上这番话术,让她在极度恐惧后被来自亡者的善意和温暖击中,因为强烈的内疚而说出真相。
可为何,现在感到内疚的人却是自己呢?
直到电话那头传来黎文的声音,丘子陵才渐渐回过神来。
原本在他眼里,纪蓉蓉也好,周郁哲也罢,一切都只是一个有价值的新闻事件,一个能让他出人头地的机遇而已。如今他手上有了李韵怡的自白,第一步已经稳稳地跨了出去,而黎文他们明显是自己深入调查、功成名就的障碍,那为什么还要打电话过去呢?丘子陵没来得及深思,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就迫使他打起了精神。
“丘子陵,什么事?”
“你那边好吵,干什么呢?”
“我在买手机,怎么了。”
“买手机?”丘子陵翻开回忆重新搜索了一下,黎文那款手机貌似是半年前才出的新款,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更新换代了,于是调侃道,“公务员就是奢侈啊,哪像我们小记者……”
黎文一说出买手机三个字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听到丘子陵还在啰啰嗦嗦的,更加不满,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纪蓉蓉找你了?”
丘子陵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却也不生气,只是把刚刚听到的事原原本本复述给了黎文,然后满意地听到电话那头安静了下来。
“你在那等我,我马上过来。”
“不买手机了?”
丘子陵心情好了很多,循例还想调笑几句,没想黎文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有点郁闷地看了看只剩下“嘟嘟嘟”忙音的手机,摇了摇脑袋拨通了林尔清的电话。其实这件事不需要由他来告诉林尔清,但是丘子陵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一来,周郁哲这条线现在还不能放弃;二来,尽管只有几面之缘,但丘子陵很明显地感觉到黎文对林尔清是有些不同的,但是到底有几分不同,丘子陵也拿不定主意,只是直觉告诉他应该叫上这个援军。
林尔清急急忙忙赶到病房的时候,黎文还没有到。病房里,吴玺正在给李韵怡削苹果,丘子陵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两个人似乎默默地僵持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看到林尔清,丘子陵松了一口气,没等她开口询问,就主动拉着她往病房外走,假装没看到一旁吴玺投过来的哀怨目光。林尔清却无法忽视这么强烈的存在感,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但不等她细想,胳膊上的拉力就越来越大,只好带着疑惑朝吴玺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跟着丘子陵走了出去。
“你们怎么了?”其实在来的路上,林尔清已经认真确认了好几个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病房里的诡异气氛后,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丘子陵自己也弄不明白浑身的烦躁是怎么回事,他又想同吴玺解释一切,又不想让吴玺介入其中,前后徘徊,左右为难,只能拖延逃避。
林尔清倒也不执着追问,换了个关注点:“那黎文呢?”
“不知道,刚刚接电话的时候说是在买手机呢,应该快到了吧。”
“买手机?”林尔清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压下了心里的那点小嘀咕,“刚刚李韵怡她有没有提到周郁哲。”
丘子陵摇了摇头:“没有,我特意问过她,不过和纪蓉蓉有交集的医生,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样啊……”
林尔清眼里有淡淡的失落,不过这股情绪很快就被打断了,黎文来了。丘子陵显然也注意到了来人,朝着黎文走来的方向挥了挥手,生怕他不认识路似的。远处,严小弟也坐不住了,其实这一早上人进人出的他早就想过来瞧瞧了,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理由融入其中,现在看到自家BOSS也露面了,严小弟立刻颠啊颠地跑了过来。病房里,吴玺也站起身来,她利落地走出病房,看都没有看门口围着的几个人就消失在了走廊转角。黎文想不到这个女孩子这么知趣,也省了他一番口舌,就挥挥手带大家一起进了病房,顺手关上了病房的门,他大致询问了几个细节后就拨通了边浦的电话,病房里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已经离开的女人又转身回到了门口,也没人注意到对面的大楼里,有个拿着罗盘的黑影正用望远镜远远地观望着这间病房。
就在这家医院的小小病房里,命运的齿轮第一次转动起来,将几个本该毫无交集的年轻人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而此时,在一个装饰豪华的办公室里,程继聪安静地坐着,对着面前一个头发灰白却丝毫没有老态的女人温顺地吐出了四个字:“我明白了。”
反击尚未开始,程继聪自首了,黎文放下手机良久才将刚刚从边浦处听到的消息完全消化,李韵怡还在医院里,派去做笔录的同志还没来得及回来,程继聪竟然已经去当地派出所自首了,时间点把握得如此精妙让人不得不赞叹,而刚刚电话里好友略带焦躁的关心他也听得真切:“黎文,事情不太对,既然肇事者已经抓到了,不如一人退一步,到此为止。”
“肇事逃逸,这和蓄意谋杀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们还有李韵怡的证词,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李韵怡敲诈勒索的帽子已经被扣上了,从事发至今,她弟弟的银行卡上有过三笔大数额的汇款,这个她告诉过你们吗?那些钱兜兜转转都是来自程继聪,加上她本人证词反复,身份又尴尬,可信度微乎其微。黎文,对方想得很周到,弃车保帅,李韵怡自身难保,别说作证了。”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边浦又郑重地补了一句:“穷寇莫追。”
黎文无意识地摩擦着手机屏幕,想到林尔清倒在地板上苍白的脸色,想到病床上李韵怡破釜沉舟的表情,想到丘子陵、吴玺、死去的纪蓉蓉、监狱里的纪建国,甚至失踪的周郁哲,这千丝万缕的关系正随着他们的调查逐渐延伸,似乎就要在某一处悄悄合拢,渐入佳境的调查却被程继聪突然的自首全盘打乱。
的确,程继聪归案了,但黎文却丝毫没有因此感到一点结案后的轻松,仿佛重拳出击却打在了海绵上,厚重的无力感深深地包围住了他。
“穷寇莫追么,可是我不甘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黎文的思绪,他不得不收起这点不甘心,打起精神回到工作中来。
“请进。”
出乎黎文的意料,进来的是很少光临这里的办公室主任,虽然在一个单位工作,但是黎文和她交集不多,每周只会在固定的工作例会上见面,偶尔攀谈几句,也纯粹是同事间的客套。而现在,随着淡淡的花香一点点进入室内,黎文也说不清楚,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头焦糖色的长发还是玫红色的蔻丹。不过黎文并不讨厌这样的女性,相反,他内心对她是有些钦佩的。曹文霞,全系统闻名的才女,包揽了局里几乎所有的计划总结新闻信息,安排会务,和媒体打交道,衔接各部门工作,甚至还负责黎文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疼的鸡毛蒜皮的后勤,却仍然从容地保持着自己的优雅——这也导致她始终单身,以至于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或是恶毒的称呼更容易伤害到她——这个世界对成功的单身女性总是更加苛刻。想到这里,黎文连忙站了起来:“曹主任,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来了。”
“应该的,是我平时来得太少了。”曹文霞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停在离办公桌一步远的地方,显然并不打算坐下,却也不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曹主任有事找我?”
“最近那起案子你办得很漂亮,有记者想来采访一下,拜托我约个时间。”
黎文心里一动,明知故问道:“什么案子?”
曹文霞颔首一笑,上前一步靠在了他的办公桌边:“看来我们的黎总是遇到棘手的事了,连刚办完的交通肇事都忘了。”
“那不算我的案子,我在办的是人口失踪案。”
“两码事。”
“是吗?”黎文压抑住心里隐隐的烦躁,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这场对话的内容,尽管他一点也不想参与。
“说起来,案件有没有联系我一个做内勤的确实不知道,”曹文霞笑得更灿烂了,修长的手指习惯性捋过长发,“我之前就和领导建议过,有些任务可以带我们一起去长长见识,内外联动,对大家的成长都有帮助。”
“还不是怕伤了曹主任。”
“这就不对了,你们总是把我们想得太脆弱无能。”
“曹主任还是直说吧。”
“你瞧我都忘了,约个时间?”
“我最近没空。”
“谈女朋友了?我听说那个失踪人口案的家属和黎总年纪相近?”
黎文心头一震,却见曹文霞依旧言笑晏晏,仿佛只是开了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又听她说道:“开个玩笑,我相信以黎总的专业程度,断不会和案件关联人有什么瓜葛的。”
黎文眸色沉了,抿了抿嘴。没有争辩,没有解释,随后是和颜悦色的施压和沉默无言的反抗,旁观者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场令人满意的对话,当事人才能感受到里面的暗流汹涌。
“一点都不意外。”黎文恭送曹文霞迈出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把那满是言不由衷的场景关在了身后,包括那看似亲切的笑脸和不容反驳的眼神,却没能把那场对话也驱逐出去——或许,不应该是对话,更像是单方面的威逼利诱——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及,你出色的调查能力将为你带来大好前途。但此刻,关上门的这一刻,黎文反倒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起来,不争辩不代表他认同,不解释不代表他默认,他想,有时候也该学学边浦的方式,所以他选择沉默,但绝不盲从。
如释重负的那一刻,他突然很想见林尔清,幸好,明天就是周末了。
林尔清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黎文时,有一瞬间的迷惑。午后的阳光从楼梯口的天窗里倾泻下来,投射在本就俊朗的男人脸上,使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柔和了许多。像是赶路的时候有些热了,他将大衣脱去,随意地挂在肘间,烟灰色的高领羊毛衫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温暖。有些意外,又带着淡然的日常感,林尔清眯起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只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她想起和黎文初次见面那一幕,她在楼梯下,黎文在楼梯上,头顶炽热的光线将他的肩线衬托得分外笔挺,他的脚步声踩碎了她心底的恐惧,消毒药水的气息随着这画面一同涌现,成为让人安心的力量。随后,她想起了两人出现在医院的原因,周郁哲的名字突如其来地闪现,另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击中了她,让她莫名地开始慌乱。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我刚好溜了一圈小萨回来。”
幸好黎文没有发现林尔清的异常,女孩的脸庞让他从昨日起就焦躁难安的内心突然平静了下来,他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给自己壮了壮胆才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