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机关算尽
作品:《傩之茧》 “程总,你来啦。”
声音比人出现得更快,随后等候多时的李韵怡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迎向来人,她尽量放慢步子维持不慌不忙的姿态,可目光里不自知的惊喜还是出卖了她真实的内心。
来人找了个角落里安静些的位置坐下,略一低头,掩去了目光里一丝意味不明的轻蔑,再抬起头时已然是李韵怡熟悉的那个痴情款款的程继聪。
“程总想喝点什么?”
“照旧吧。”程继聪抚了抚额头,似乎有点疲惫,李韵怡见状立刻不再多话,叫过酒保点了一杯康普茶,又帮自己要了一杯朗姆可乐,静静地陪在一旁。
程继聪很久都没有说话,酒吧里的喧嚣似乎也被挡在了卡座外面,李韵怡隔着变化万千的光线看过去——两条蜡笔小新般粗壮的眉毛,单眼皮,鼻子不算高挺,却使得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起来,他的嘴唇是李韵怡最喜欢的部分,尽管现在抿成了一条线,但还是能看出丰满的轮廓,不似薄情人。
李韵怡这样想着,吧台上令人目眩的灯红酒绿,舞台上驻唱歌手的声嘶力竭,角落里醉眼迷离的暧昧纠缠,所有热闹都渐渐远去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不知从何时起,内心这份禁忌的爱恋就已生根,无论她怎样告诫自己,都没有办法再次以平常的心态面对眼前的人。他事业有成,进退得体,常在酒吧出入却从没听说他和谁有过亲密关系,虽然长得一般,但却让人觉得舒服。李韵怡从来不觉得长得帅会为男人加分,在她看来,以容悦人始终还是女人的事——可惜我配不上她,李韵怡就这样一直在甜蜜与怅然中暗自徘徊,直到她看到他的嘴唇开合,音符似乎被空气吞没,才回过神来,为自己难言的走神而感到尴尬。
“你说什么,抱歉,刚刚没注意。”
“没事,”程继聪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只是再说一遍还有点不好意思,哈哈,我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约蓉蓉出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敏感地捕捉到程继聪对纪蓉蓉称呼的变化,李韵怡心里又有点小小的酸楚。看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李韵怡想着,很快调整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当然好啦,恭喜你这么快就成功了。”
她说完,看到程继聪不自觉闪躲的视线,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害羞的表现,反倒更加羡慕起纪蓉蓉来:“什么时候啊,我来给她打电话。”
“就明天吧。”程继聪说着,似乎为自己的心急又有点不好意思,抬眼看了看李韵怡,“其他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就是想不到约她出来的方法,所以只好麻烦你了。”
“怎么会麻烦呢,我提前祝你成功。”李韵怡真心地举起酒杯和程继聪碰了碰。
接下来便是程继聪酝酿了多时的计划,时间、地点甚至见面理由都是他帮李韵怡提前想好的,所以当纪蓉蓉接到这个好久没见的朋友的电话时,虽然觉得诧异,但也没有回绝她的要求,从电话里听来,李韵怡似乎惹了不小的麻烦,她想到自己的境况,倒有点难兄难弟之感。
“没想到在放手一搏前还能见老朋友一面,虽然可能帮不上她了,不过……”纪蓉蓉想着自己近一年来的奔波,四处求助无门的凄凉,知道有时候能见一面就已经是莫大的鼓励,所以答应下见面的请求。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他多聪明啊,现在想来,连我喜欢上他这件事应该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吧,否则,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屑于与我这种酒吧女做朋友呢。”漫长的前奏过后,回忆渐渐进入高潮,尚显虚弱的李韵怡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丘子陵,“可惜,他作茧自缚。”
李韵怡躲在街角报刊亭的后面,看着今晚的女主角缓缓地朝相约地点走来,而马上,燃起的烟花将点亮这个秋末初冬略显清冷的夜空。
按照程继聪的安排,此刻的她不该出现在街角,而应该和往常一样在酒吧里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着。可惜,明知道烟花不是为自己燃起,李韵怡还是装病请假偷偷赶了过来。她想看着自己倾慕的人与爱人在绚烂的烟花下相拥,想感受一下自己努力打造却永远无法企及的幸福。
随着女主角脚步的临近,秋夜的凉意渐渐被兴奋的暖流驱逐,李韵怡等待着,幻想着自己是三流小说里默默付出的女二号,她感谢周围浓重的夜色,可以将那些即将发生的惊喜小心收藏,也可以将她——一个美好结局的见证者包裹。可随后出现的一切,轻易地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因为黑夜也可以将罪恶隐去。
长街那头,一辆汽车呼啸而来,车主没有打亮车前灯,漆黑的车身隐匿在周遭的夜色里飞速逼近。没有烟花,没有拥吻,没有泛红的脸颊和闪着泪光的双眸,那些设想好的情节全都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巨响,在半空中飞起的女主角,和缓缓停下来的车。
事故巨大的冲击力令李韵怡本能地后退了几步,随后是一段漫长的空白,等她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朝着事故地点踉踉跄跄地前行了好几步。
“纪蓉蓉……”
可是她没能走到纪蓉蓉面前,刺眼的灯光突然划破了黯淡的街道,那辆车子没有逃走,相反突然打开车前灯,加速冲向了李韵怡。混沌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辨别出周围的危险,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李韵怡迅速回身跑向了最初躲藏的地方,铺天盖地的危机感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使得她背脊微微发汗,但是她并不觉得温暖,相反,丝丝寒意从足下的水泥地蔓延而上,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几乎冻住了她逃命的步伐。
“李韵怡。”
冰冷而笃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韵怡脚步一顿,还是躲到了书报亭后面,背部死死地抵住墙面,防止自己因为腿软而瘫下。
寒夜在此刻格外的安静,除了在风间窸窸窣窣碰擦着的树叶,就只剩下由远及近同样冰冷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踩在李韵怡的心上,可是李韵怡已经放弃了逃跑,她尽量蜷缩着身子蹲在浓重的阴影里,心里一片绝望。
“他认出我了。”
“我也认出他了。”
“然后他逼迫你为他做伪证?”听到这里,丘子陵对事情的后续也猜得七七八八了,他看到李韵怡苍白的脸色越显凄凉,心下不忍,打断了她的话,不想她再一次撕开自己的伤疤。
“不是,”可惜李韵怡并没有停下来,她自虐般咬着自己的下唇,殷红的血色泛了出来,“是我提出了这个解决方案。”
丘子陵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局,也没想到李韵怡会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来,微微愣了一愣神,再看李韵怡时,刚刚的怜惜之意淡去很多。李韵怡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不过她没有任何不悦,倒是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自嘲之意:“你是不是觉得我贪生怕死,特别恶心?”
丘子陵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为什么决定说出来?”
“因为纪蓉蓉……她来找我了,”李韵怡说完,指了指依旧挂在门把手上的那个面具,“这是她的东西,我以前和她合租的时候见过,这个面具是她们的守护神,昨晚,她本可以带走我,但她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说出自己的恶行。”
“为什么告诉我,而不是门外的警察?”丘子陵停顿了一下,干脆问得更明确些,“因为做伪证是犯法的,所以选择了我吗?”
李韵怡沉默了良久,抬眼看了看丘子陵,像是在临摹吴玺描述中那个即使会有生命危险也要救她出来的男人,又像是在回忆即使自身难保却仍然出来见她一面的朋友。
“我好逸恶劳,爱慕虚荣,终日做着黄粱美梦,但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希望这世界上是真的有神灵存在的。”
“呵,神灵,”丘子陵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嘲讽,“不过戴着面具跳舞的凡人罢了。”
“谁人不是戴着面具过活?我戴着面具害人,而你戴着面具,却做了英雄。”
“英雄?”
丘子陵再次抬眼看向李韵怡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眼神里的变化,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
如果可以,谁不想做个英雄呢?
就像他童年时最爱看的武侠电影那样,笑傲江湖,恣意天地,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样的人,是青灯黄卷间游走的侠魂,是灯红酒绿中不屈的脊梁,可以在绝境中负剑长歌力挽狂澜,可以在末路中燃烬余火照亮长夜。纵使红尘十丈皆覆霜雪,只要想到天地间尚存这样的身影,便觉心头热血未冷,匣中剑鸣犹在。所以,哪怕是李韵怡,哪怕是所有武侠电影里必将被英雄打得鼻青脸肿的反派小卒,仍然希望这个世界上是有英雄的。可是自己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抱着这样的梦想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传说只能是传说,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也只能是故事呢?不是不曾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不曾打落牙齿和血吞,但是这些莽撞的努力有过回报吗?
他曾在朔风砭骨的冬夜蜷缩于工厂仓库,用颤抖的镜头拍下他们使用过期原料的证据,结果却被砸掉相机摔掉手机,而不合格的食品仍然纵横市场;他曾在纸醉金迷的会所扮作公关,醉眼蒙眬地记录下校园贷的信息,却在呈交材料的那日被原本的求助者反咬一口,差点因为钱色交易留下了案底;他也曾在暴雨滂沱的清晨对着拆迁队伍架起摄录设备,直播信号理所当然地被中断,他和那些破旧的砖墙一起被推倒在烂泥里,像一件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垃圾。
于是他开始偷拍网红明星,编造人们爱看的八卦消息,加入到家长里短的水军队伍中,这是一场漫长的腐蚀,让他终于在某时某刻某个节点学会了妥协,无奈地向整个世界低下了曾经一度高昂的头,尽管书架上还盛放着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心里却无比清晰明确地知道了“行侠仗义,不畏强权”是用来哄骗孩子的童话。
这个世界有太多自己的规则,遍布着各种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带,无数人事物忙忙碌碌地编织着你我竭尽全力也逃不出的关系网。太累了,要做个英雄,要凭一己之力去对抗现实的种种不公真的太累了。纵然有着异于常人的坚韧和能力,那些侠客们还是一次次地失去自己的挚爱、亲人和朋友,更何况常人?所以他渐渐只记得反派的那句话——你的付出和你的牺牲一样,毫无意义。所以他渐渐学会退让,学会妥协,学会用嬉皮笑脸的姿态逃避自己所有的不甘愿,甚至,如果弯下脊梁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舒服,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快乐的话,为什么不呢?
可是丘子陵不明白,明明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为什么还是会在这一刻觉得落寞呢?
——谁人不是戴着面具过活?我戴着面具害人,而你戴着面具,却做了英雄。
李韵怡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丘子陵不由得有些迷惘,难道我这样的人,也配承担起一个人心目中关于英雄的形象吗?
丘子陵低垂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个面具上,这是他唯一认识的傩面具。他叹了口气,重新看向失魂落魄的李韵怡,指了指那个面具:“如果这真的是纪蓉蓉给你的,那她并不是想惩罚你,也绝不是威吓甚至索命,这是十二神兽中的伯劳面伯奇,有个研究傩面的学者和我说过,伯奇知噩梦,食噩梦,可保人安眠,她大概……也知道你很难,想用最后的力量,守护你一方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