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纨绔
作品:《傩之茧》 “啊,当然。”林尔清小退了一步,让开黎文身前的路,小萨雪白的脑袋已经呼哧呼哧地出现在了她脚边。
黎文顺势走进屋里,看着满脸喜色的小萨,挠了挠他的脖子,又鼓励似的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萨还是不满足地围着他绕圈,像他每日回家时那样,这让他的局促感一点点消失。
门廊那的一片狼藉已经恢复成了最初井井有条的样子,怒目圆睁的吞口面具依旧挂在门后,那条地中海风格的长毯重新铺到了玄关处的高脚桌上,台灯应该是换新的了,清新的仙人掌造型比之前的蕾丝灯罩看起来顺眼多了,不过名侦探柯南的储蓄罐不见了,这让黎文觉得有些遗憾,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格格不入的卡通造型给了这个屋子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就像林尔清一样。
“动作挺快的,都整理好了啊。”
“恩,反正最近也没事做,”林尔清关上门,随口问道,“喝点什么?”
黎文闻言也没有多客套,直接回道:“水就行了。”
“那件事怎么样了,”林尔清朝厨房走去,假装不经意地问道,“那个程老板身上有什么新线索吗?”
“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
“可是我想知道,”黎文试图转移话题,却被林尔清打断了:“你别忘了,这并不是一起单独的车祸,如果要知道两起车祸的联系,程继聪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
“为了周郁哲?”
“为了我自己,”林尔清说得异常笃定,“当初看到那个昂玛树枝,是我信誓旦旦地和你说,周郁哲绝不可能丢下这个信物独自离开,可根据我们现在的推测,他偏偏是自己离开医院的。如果是他利用了我的信任来扰乱警方调查的方向,甚至一度将我推至危险之中,原因是什么?他到底是施加者还是受害者,抑或,他和我们一样,也在暗中调查?”
林尔清说的这些,黎文也想知道,可偏偏程继聪什么都没有说。他停顿了一会,不想林尔清和他一样烦恼,却想不到更好的应对方法,内心的烦躁又翻涌出来。想到曹文霞的暗示,就算自己不说,林尔清这两日也会从新闻上看到,干脆实话实说:“程继聪自首了。”
“自首了?什么意思?”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预想差距太大,林尔清诧异地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我们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自首了,他坦白了自己肇事逃逸的全部过程,而李韵怡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借此敲诈勒索他,他能提供所有给李韵怡账户转账的证据,而对于最后自首的说辞是再也无力负担李韵怡日渐膨胀的贪心,以及内疚,呵呵。”黎文不用镜子也能看到自己脸上的不屑与嘲弄,“这只是一个独立事件,一场与周郁哲毫不相干的意外。”
“你们……他们相信了?”
“如果你不是周郁哲案件的亲历者,先入为主地把两者联系起来,如果你不是一路追查,先从李韵怡那里得到了证词,如果你只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看到了憔悴又懊悔的成功人士和他提供的证据,你会相信谁?痛心疾首的上市公司经理还是——一个收入暧昧的酒吧小姐?”
林尔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沉默。
“那……之后该怎么办?”
“不知道。”黎文回得很快,语气却不像言辞那般斩钉截铁。
其实,黎文也一样,从知道程继聪自首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他想要责怪那些轻易地相信了程继聪的人,所以他本能地回避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而现在,他意识到他一直都没能甩掉这个问题,他不甘,不满,并因为一直逃避着的答案而对自己产生怀疑,终于将这种情绪发泄到了林尔清身上——你看吧,我们并没有一种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是悲哀的戴着有色眼镜的人。
可惜的是,将这个问题甩给林尔清并没有让他觉得好受一点,他看着低头思考的林尔清,觉得有什么要从胸腔喷薄而出,可出口却偏偏被难以名状的巨石压住,火山爆发前就是这种焦灼吧——是火神武尔卡在发怒,却不知道该将怒火投向谁。
林尔清一直低着头,她想到了那些曾在自己指尖辗转过的木材,一圈圈的纹理,明明是来自大自然的手笔,却也常常扭曲乖戾,或许这才是本然。
沉默了很久,林尔清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她不说话,因为她不想打断黎文的发泄。虽不知道黎文来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围绕在他身上的自我厌弃和无可奈何,于是重新向厨房走去,端着两杯水回到沙发前。黎文还是和之前一样坐着,右手垂在身侧,左手随意地搭着沙发扶手,林尔清却能感受到他情绪恢复了许多。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卸去了强势的伪装和焦躁的压抑之后,竟显得有些脆弱,她默默把水递过去,唤了一声:“喏。”
黎文接过水,觉得有种被看穿了的窘迫,甚至淹没了刚刚突然涌上来的情绪。
“白水太无味了,我加了点茶叶。”
林尔清突然说了一句,黎文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点了点头,机械性地喝了一口,晃了晃水杯,垂眼看几片茶叶在杯中自在沉浮,波澜不惊。
“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通常都是他的身份地位带来的,对一个人的评价,也往往是通过我们既有的社会经验形成的,这本来就没有错。如果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会相信程继聪,就像李韵怡最初也轻易地相信了他一样。但相信并不是事实,我不会因为我更偏向于他的身份地位带来的可信度就直接认定事实,所以才要调查取证啊,所以现在,我们相信的是李韵怡啊,你在自暴自弃些什么呢?”
黎文抬头,林尔清就站在他身前,略略低头也在看他。黎文先是看到了她嘴角挂着的温柔笑意,然后从那温柔中觉出郑重的笃定,明明是几周前才被吓得晕倒在地的脆弱女性,如今却站在他面前充当起保护他的角色,黎文想着,又从林尔清眼睛里看到了引而不发的关心,像缠绕在他鼻端的木质清香,是柔中带刚的冷冽,正在熄灭压在他心口的那座火山。
“谢谢。”黎文低头饮了一口茶,说得诚挚。
林尔清没有回应,像是有些害羞,黎文却突然起了兴致:“是什么香味,很好闻。”
“新买的香薰,主调是薄荷。”
“怪不得。”黎文自言自语着,舌尖是龙井的清洌,却比林尔清身上的薄荷味逊色三分。
“怪不得什么?”
黎文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扯开话题:“有没有人说过你看人的样子很像小萨。”
“啊?”
“喏,”眉头一挑,黎文朝着林尔清身后努了努嘴道,“正在你身后趴着呢。”
像是条件反射,林尔清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动作,她转过身,视线刚好和小萨湿漉漉的大眼睛对上了。
此刻的小萨正安静地感受着两任主人间难得静谧的氛围,两只雪白的耳朵因为先前的对话好奇地竖起来,看到林尔清回头看它,讨好地摇了摇尾巴,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三分俏皮七分迷糊——我见犹怜,林尔清被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词语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看到黎文调侃的视线,脸颊染上一层红晕,眼睛瞪得更大了,倒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不过这场景对黎文来说显然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他的心情更愉悦了,他索性放松身体完全倚靠在沙发上,左手向后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右手则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轻轻说了声:“坐。”
如果林尔清见过黎文每天回家后和小萨的互动的话,就会知道,这完完全全是那一幕的翻版。之后的场景应该是小萨一跃而上,在沙发上蹦跶两下,然后兴奋地拱到黎文怀里,最后机智地卧倒,享受黎文眯着眼睛轻一下重一下的抚摸,可惜她没有,所以她在一瞬间晃了眼。
——十足的纨绔,这是林尔清此时一团糨糊的脑子里唯一理得出来的词语。然后,身为文化人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轰的一声,那些诗词歌赋在她突然短路的脑袋里炸了开来。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卧槽这是什么?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等等哪里来的伟男?
“长安多贵人,朱门富纨绔”——救命,确实有几分像矜贵的豪门少爷。
……
黎文自然猜不到林尔清正在进行的头脑风暴,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等不及了,于是顺从了自己的本能,向前一探身,伸出手将呆愣愣的林尔清拉到了身旁的座位上。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衣角又回到自己的口袋,低垂着的睫毛覆盖了眼中的忐忑,像是高草掩映下的丰硕果实,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纷乱的诗句像幻灯片般一页页出现在林尔清的脑子里,又在她尚未抓住时一页页消失——白玉为堂金作马,这算是很好看的纨绔吗?
然而林尔清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琢磨这个问题,甚至在她自己还没搞清楚让她心烦意乱的究竟是“纨绔”还是“好看”这个点时,她的思绪就因为面前突然出现的一部手机而被迫中止了。
“前两天弄坏了你的手机,你看看合意吗?”黎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刚好楼下的电讯店促销。”
坐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新款也会促销吗?”当然,明知不靠谱,林尔清却没有笨到问出口。眼前的黎文,虽然依旧维持着一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淡定表情,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他的不自然,他看着她的眼眸,也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不是不耐,不是调笑,也不是怜惜,倒有着一丝不自知的期待。
林尔清抬头和黎文对视了三秒,败下阵来,视线又转移到眼前的手机。
“拿,还是不拿。”林尔清的脑袋本来就一片浆糊了,如今更是连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都出不来了,只觉得手心里细细密密的全是汗。
“如果真的觉得不好意思的话,不如请我吃顿饭作为回报,最近一直忙着案子,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黎文循循善诱,又给出了一个台阶,看似异常轻松,其实整个身体都不能协调地工作了。
人类在大脑死机的时候可以依循的生物基础是什么,忠孝礼义?温良恭俭?都不是,而是本能。就像此刻的林尔清,在良久的挣扎之后,终于依据本能拿起了那部手机。她的手覆盖在黎文的手上,中间只隔了那薄薄的0.5厘米,然后她莞尔一笑,黎文已经僵硬的脸部线条也柔和下来,春暖花开。
“谢谢。”
“不用谢。”
“我去把SIM卡换进去。”林尔清站起身向卧室走去,佯装镇定,其实各种情绪交织着,真算得上百感交集。她一边庆幸自己把新手机留在卧室没有带出来,一边唾弃自己明明买了手机还要收下黎文的礼物,一边后悔自己太着急买了新手机,一边又抱怨黎文老套的自作主张没有提前告知自己,以至于拿着手机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她抱着做贼的心态向着卧室前行,祈祷一切无恙不要被黎文发现,然而人事无常总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得特别淋漓尽致,就在林尔清要跨进卧室门的时候,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不是黎文的手机,当然也不是她手里这只,那声音真真切切地从卧室传出来,那一瞬间,林尔清的内心其实是崩溃的。
欢快的铃声让黎文也经历了瞬间的错愕,不过意识到铃声传来的方向之后,黎文立刻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向林尔清看去,发现林尔清正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回望着他,一丝丝甜蜜在他心里弥漫开来,即使知道自己了然的眼神让林尔清更加窘迫,他还是走了上去,轻轻拍了拍林尔清的背。
“你不用这么紧张,又不是定情信物,先接了电话再换SIM卡也不迟啊。”然后愉快地看到林尔清连耳朵尖都染上了毛茸茸的粉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