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律师
作品:《傩之茧》 黎文重新去到警局,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办公室,瘦高个子就迎了上来,把一份资料递到黎文手上。
“徐超那小子一口咬定自己只做过一次,完全没有见过任何连帽衫,也没在周郁哲失踪那天去过受害者楼下或者医院,威逼利诱都用了,问不出结果。”
“不像是这么硬骨头的人啊,难道真的不是他。”黎文站定思考了一会,还是没办法得出结论。
“确实不像是他做的,下一步怎么办。”
“算了,先放一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OK。”瘦高个子说着回了自己的座位,严晋刚好从屋外进来,看到黎文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查到了?”
“还不能确定,”虽然这么说,严晋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轻松了,“那天那栋楼上有人过世,就在我们解除封锁后没多久,殡仪馆的人就来了,家属还请了经师,队伍很杂乱,棺木一进电梯,里面的空间就很小了,可能也是因为避讳吧,其余人都是走的安全通道。”
“你怀疑他是在那时候离开的。”
“对,虽然当时去的人员还没全部排查出来,不过离开的人比进去的人多了一个,肯定就是周郁哲了。”
“他被困在病房里,不可能精确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死亡,应该是有人知道了这个信息并且告诉了他,金蝉脱壳的计划是提前设计好的,他果然还有同伙。”
“我们会加快搜索的。”
“如果监控记录支持的话,也可以再往前翻翻,近期有谁探望过他,当然,”黎文说着,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推测,“他也可能有一部我们并不掌握的电话,这样的话,那个同伙就不需要实地探望了。”
看着严晋再次匆匆离开的背影,黎文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转身,边向办公室走边拿出了手机,心情舒畅。虽然断了徐超这一条线,不过运气终于站到了他这边,一天之内一下找到了两条线,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喂,边大律师,有空出来吃顿饭吗?”
“没空,有什么事直说。”
才开了个头就被呛了回来,黎文却一点不在意,依旧优哉游哉地说着:“这么绝情,遇到什么头疼的案子了?”
“哼,”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什么案子能比你还让我头疼。”
“哈哈,”黎文笑得更愉快了,“不胡扯了,有个旧案子想让你帮我看看,不过有点麻烦,不是本市的,离得有点远。”
“涉猎范围越来越广啦,是什么,说来听听。”
“是西双版纳西部勐海县的一个案子,一个叫纪建国的护林员,诽谤……”
“打住,都说得有名有姓了,想知道什么你自己查不到?”
“还不是因为边大律师的人脉广,渠道多,消息来得更快,更全面吗。”
“你直接说想听案件之外的八卦不就行了。”
“还是你了解我,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行不行?”
电话那头停顿了很久,黎文以为掉线了准备重播时,边浦的声音才从那头传来:“行吧,不过得等会儿,你来我这。”
“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黎文若有所思地看看被挂断的电话,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本来想打完电话直接就过去找边浦的,现在又拿不定主意了。边浦似乎在回避着什么,不愿意在电话里谈这件事情,既然这样那么早去也是浪费时间,黎文知道边浦每天下班后都会独自在办公室整理一天的材料,边浦口中的那个“等会”说的应该就是这段时间了。
黎文叹了口气,重新抖擞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天堆积起来的文件处理完,终于得以按时下班,开车途中顺便买了点口粮,准备和边浦共进晚餐。
“怎么这么客气,人来就行了,还带着外卖来?”边浦看着拎着速食店包装袋的黎文,停下手头的工作,伸了个懒腰,狭长的桃花眼露出揶揄的神色。
“求你办事嘛,知道你一定没吃晚饭,怎么敢让你老人家饿着。”
“得了吧,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都被你算计得死死的,”边浦理了理摊开的文件,轻轻推到书桌一角,示意黎文把东西放下,叹了一口气才说,“这次又搅和到什么事里啦?”
“那就要看你查到什么啦?”黎文眨巴了两下大眼睛,明知故问。
“我查到纪建国还有半年就能出狱,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你还想怎样?”
“什么叫我想怎样,既然就要出狱了,事情也要了结了,我就想看看资料学习学习呗。”
“别人我不敢保证,你的话我就确定必然会闹出乱子来。”边浦说着,手也不闲着,拿过黎文带来的食物,打开来一人分了一份,闲扯了一句,“我上次听叔叔说,你又要升职了?”
“别扯开话题,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黎文看了看眼前的食物,并没有动筷的准备。
“肚子饿了,先吃东西。”
“边浦!”黎文微微提高的声音里多了点无奈。
“黎文,你做事别再这么想当然了好么,幸好你找的是我,否则像你这样什么都不了解就跑来问东问西,有的是人给你使绊子。”
“我知道,要不怎么会来找你呢,这么说你已经帮我打听过了?”黎文说着,自然而然地朝边浦抛了个媚眼。
很遗憾,这并没有让边浦的心情变好,他依旧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先说说你想了解些什么?”
“这个……”黎文顿了顿才回答,“我就直说了,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有猫腻?”
“猫腻?”边浦摇了摇头,“不可能,诽谤罪一般都是自诉案件,但这件事社会影响非常恶劣,整个项目都被搞黄了,对当事人也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害,所以最后变成了公诉,这种组合可不常见。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会贸贸然把案子办下来?”
“证据确凿?”
“对,捏造证据、歪曲事实、诽谤他人、扰乱办公秩序,甚至使他人精神失常,情节严重,我看过卷宗,这是铁案。”
“捏造证据、歪曲事实?听着倒像有些事确实存在,他只是换了个角度解读了一下。”
“你这解读也很新颖啊,”边浦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将一沓纸从已经被推到桌边的文件中拿出来,递给黎文,“呐,这是那个教授的研究论文,您过目一下,要从哪个角度发掘他的学术不端。”
——我看过那位教授的论文,他肯定没问题,所谓剽窃的内容在他文章里都明确标注为口述整理,至于那个老人……
丘子陵的话在黎文耳边响起,他将边浦递给他的纸又还了回去,转移目标问道:“那个村民呢,说是收过红包。”
边浦斜睨了黎文一眼,接过论文往旁边一扔说道:“那个老人叫赵田,在村里算得上德高望重,除了重大节日还出来主持一下,一般已经不出山了。项目方为了表达对当地文化的敬重,特意请教授牵头,让他给唱了一曲叫……请神傩,也算是和村人拉近关系,互示友好。仪式从开始到结束,一应用具都是赵田准备的,人家给钱那是正常的劳务报酬。”
“具体金额呢?”
“一个红包,本来是一万块,赵田不收,最后拉拉扯扯,也是教授做主,抽了一张,算作香火费,这些都是有目击证人的证言的。”
“也就是说场面上没收。”
“你要非这么说也行,不过没有证据的猜测我不采纳。”
“本来就是闲聊嘛,当什么真,”黎文再次问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在傩戏中夹带私货,用了些神谕降临的把戏骗村人签字。”
“你想说封建迷信呗,”见黎文不死心,边浦叹了一口气,“当地确实有一些落后的民风乡俗,有人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当时的调查人员也这样想过,但是通过走访发现,村民都是了解情况自愿签字的,并且获得了相应的补偿,没有被威胁恐吓的情况。”
“那几笔手工艺品的订单呢?”
“你调查得挺深入嘛,还需要我做什么?”
“因为我都只知道前半段,不还得靠边大律师帮我把后半段补上吗。”
边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赵田一分钱没拿,订单分给了村民,钱也相应分配了,我说了,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明明一身清白,最终还是因为这件事糟了闲言碎语,一气之下中风了。”
“这么听起来,是只要一调查就会被揭穿的把戏啊,真的会有人傻到去捏造这样的事情吗?”
“不一定是完全的捏造,他可能也是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酵得那么厉害。”
“所以,他可能并不知情……”
“这只是一种可能,黎文,你别忘了,民风淳朴与民风剽悍只是一线之差,越是经济落后地区,按闹分配越是常见,哪怕知道消息是假的,他也可能加以利用,想要借此掀起风浪,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不奇怪。”
“他的诉求是什么?”
“钱?我无法揣测他的想法,证据不会骗人。”
“你就不好奇吗?你一点都不想弄明白?如果是前者呢,如果纪建国真的不知情,而是落入局中呢?”
“得了吧黎文,你做警察这么多年,见过哪个心怀坦荡的君子落入局中的?不过都是技不如人,失败者的借口罢了。”
“纪建国的女儿纪蓉蓉,她一直相信父亲是被人设计的,前阵子她死了,车祸。”
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黎文突然透露的信息让边浦震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黎文没有给他休整的时间,继续说道:“纪蓉蓉的主治医生也遭遇了车祸,在医院里莫名失踪了。”
“这……这些巧合也不能说明什么。”
“这个医生的女朋友最近见了好几次鬼,前两天才被人袭击进了医院,边浦,这些都是巧合吗?”
“怎么……怎么回事?只是一个诽谤案,一年的刑期都快结束了,你说的这些可是命案,怎么可能有关联。”
“所以,这是巧合吗?”
边浦只能沉默以对,隔了很久他才说道:“一码归一码,我说的是一起诽谤案,你说的,是最近新发生的尚未侦破的案件,我劝你不要混为一谈。纪建国诽谤案做实,最后的原因是他自己的口供,他亲口承认了罪行。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利益纠葛,但当事人都心知肚明又放任自流了,你凭什么再起波澜?”
“我想不明白。”
“世间除了黑白,还有灰,事事都要你挺身而出,弄一个明白求一个公正,你忙得过来吗?”
“绕了这么久,原来你想和我说的是这句话。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那么多鸡零狗碎,你我都管不过来,但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人命,是枉死的纪蓉蓉和形迹全无的周郁哲!边浦,你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吗?我不信,我也不信黑白难分,不信真相永不得见天日。”黎文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边浦的眼睛,“你以前穿路边五六十的T恤,从没让我觉得寒碜过,现在一件西服就上万,肩膀反倒没有以前挺了。”
边浦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一腔热血满身抱负,我也知道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你知不知道我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苦才摸清这里面的规矩,一个诽谤的官司,需要用到人命来掩盖吗,你只是一个小警察,为什么非要做英雄?”
“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承担,你不做,我不做,就再也没人去做了。”
黎文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没有说一声再见,只有留在桌上的食品袋还保留着这个男人的气息,这是边浦第一次这样无力地看着黎文离开的背影,带着深深的说不出口的愤怒和委屈。
过了许久,桌上的食物都不再冒出缥缥缈缈的热气,边浦才扶了扶眼镜缓缓坐下,整个人肆意地瘫倒在椅背上,右脚叠到左脚上晃了两下,又发狠似的扯了扯领带,灰底的颜色刺痛了他,他干脆将领带一把拉下扔到垃圾桶里,才算泄了火,眯起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
“好你个黎文,英雄气概居然摆到我的地盘上来了。”边浦这样想着,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臭小子,一直这样我行我素也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想到两人昔日的交锋,从学校到职场,黎文都是喜欢先摆低姿态的那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控过。做错了事,出了事,或者有事求他,总是先摆个笑脸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样子就像,啊,就和他家小萨一模一样,不过真是对自己的脾气拿捏得准准确确。
“所以每次占便宜的也都是这小子啊,呵。”
边浦想着,伸了个懒腰,脸上的笑意更深。但渐渐地,笑容淡去,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想到大学毕业那会儿,自己保送A大研究生的事几乎板上钉钉了,临门一脚时名额却被招生办主任儿子的一个同学拿下,那时已经过了招聘季,考研复习的时间也过了大半,他认命地在图书馆里刷题,准备重头来过时却被辅导员叫去谈话,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黎文这些天也没闲着,又是找领导又是发传单动员群众,说是要净化校园环境,还校园一片碧海蓝天。那时候他是怎么和黎文说的呢,他不太记得清了,似乎是:“你干吗呢,不想毕业了是不是?”
奇怪的是黎文又是怎么回答的他却记得清清楚楚:“边浦,干吗呢,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这是学校,就该干干净净的,不然我心里难受。”
可是事情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他劝服了黎文,学校则重新给了他一个本校的保研名额,他没要,大概也是被黎文感染智商变低了。之后黎文没日没夜地陪他在图书馆里复习,一直到考研前一周,黎文买了一打啤酒,两只烤鸡。十二月份的夜晚,冰天雪地的,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热血,和黎文两人在北风呼啸的天台上将12瓶啤酒全部喝光,他红着眼举着杯和无边无际的黑暗约定要让这些绊脚石们走着瞧。
“真是青春热血啊,”边浦屈起食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可那是学校啊,黎文,那里或许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那时我们尚且委曲求全,这次你又能如何呢?”
他想了想,还是没能让自己放下这件事,终于忍不住拨响了黎文的电话。
“纪建国不是第一次诽谤,之前还闹过事,好像是说安置村民的用地存在问题,我之前以为他是惯犯,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你既然坚持他是被人陷害的,对方陷害他总要有个原因,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不等黎文激动的谢意表达完,边浦就愤愤地挂断了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