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记者

作品:《傩之茧

    第二天一大早,黎文把林尔清和小萨一起送回家后,就匆忙赶去了警局。林尔清看着初到新家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萨,觉得连日来的阴霾散去了不少。窗外阳光明媚,她把窗帘扯下来扔进了洗衣机里,把床单被子全晒到了阳台上,然后又把家里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遍,直到忙出了一身汗,才心满意足地瘫坐在了沙发上。


    抬头看看时间,11点多了,可是午饭还没有着落,林尔清不想再花时间做午饭,想起好久没有吃披萨了,决定下楼买块披萨打发午饭,顺便买点狗粮,带小萨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下楼逛了一会,小萨突然被路边的一个宠物店吸引了注意力,撒丫子朝着自己的同类跑去,林尔清不舍得拉得太用力,只好跟着它小跑了几下,然后她注意到了面前玻璃里映出的人影——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在她身后,看到她停下,恰好也停住了脚步。要是平时,林尔清或许不会在意,可是这两天的事情使得她特别敏感,她没有犹豫,直接走到了宠物店里。


    “老板,麻烦帮它洗个澡。”


    摇头晃脑的小萨被热情的老板牵走了,林尔清找了个角度不错的椅子坐下,随手拿起一边的杂志,假装在等待,其实一直在看着那个鸭舌帽男子。他先是将手机放在耳边,仿佛在打电话,然后去街边的奶茶店买了一杯饮料,就这么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摆弄起手机。林尔清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他频频投来的视线——我被跟踪了,林尔清终于确定了这件事,她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黎文的号码。


    “喂,林尔清?”黎文按下接听键,以为林尔清还是不死心,打来询问那件连帽衣的事,“还在担心连帽衫?不是说不管了吗……”


    “我不是问你这件事的,”林尔清急切地打断了黎文的话,压低了声音,“黎文,我被跟踪了。”


    “你又去调查什么!”黎文第一反应就是林尔清又惹上什么事了,开始后悔昨天把真相告诉她。


    “我没有,只是下楼买午饭而已,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好像一直跟着我。”


    “你现在在哪?”


    “小区门口的宠物店。”


    “别动,在那等我。”


    等了快半小时,林尔清的电话又响了。


    “我看到那个人了,你别怕,往你家后边那条小巷子走。”


    林尔清连忙站起身,连招呼也没有和老板打,就往黎文说的地方走去。在路过两个拐角之后,她看见了黎文,黎文示意她快走两步躲到自己身后,然后埋伏在了街角。


    鸭舌帽男正跟得急切,看到林尔清突然往偏僻的地方走觉得终于要有发现了,连忙小跑了几步害怕跟丢。可是他才从街角露出半个身子,什么都没看到,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被摁在了地上。


    “糟了。”他心中暗道不好,正想着怎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来保命,手腕上却传来了冰凉的触感,他看了看自己被上了手铐的手,反而安心了下来,人也停止了挣扎,


    “警察同志,原来是警察同志,等等,误会,真是误会,我是记者。”他说着,掏出了自己的记者证。


    黎文正准备发问,听到了这话,一把抽出他手里的记者证,也不解开手铐,就端详了起来:“丘子陵?名字不错。”


    “谢谢警察同志,你看……”丘子陵抬了抬自己的手,示意黎文给他解开。


    “记者同志啊,记者证又不是好人证,怎么被你用得跟免死金牌一样,你跟了人家这么久,我看我们警察局走一趟吧。”


    “别别,我这也是工作。”


    “我身上有什么值得记者挖掘的新闻吗?”这下林尔清也回过神来,这男人不像之前那些要吓唬她的人,反倒真像是觉得她身上有什么问题过来调查的,那八成与周郁哲脱不了关系,“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大吧。”


    丘子陵看看黎文,又转过头看看林尔清,显然两人都没有就这么算了放走他的打算,再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瞒了,索性和盘托出:“我是调查一个叫纪蓉蓉的受害人的时候查到你这根线的,事情有点长,这里不方便详谈。”


    “林尔清,”听到纪蓉蓉三个字,黎文脸色明显变难看了,他转过头看了看林尔清,“我们上楼坐坐吧”。


    “好啊,”林尔清的心情也跟着揪了起来,好在还没有忘记被她丢在宠物店的小萨,“先等等,我去接下小萨。”


    于是三人一狗就往楼上林尔清家走去。一进门,屋里就只剩下了小萨撒欢的声音,丘子陵虽然坐了下来,却始终左顾右盼不愿开口。直到黎文打破了三个人的沉默:“不知道记者同志就职哪家报刊?”


    “这……自由,自由记者。”


    丘子陵说起自由两字时有些尴尬,黎文只当没看见,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会对一起车祸感兴趣?”


    今天被抓了个正着,丘子陵知道是逃不过了,对方既然是警察,他决定实话实说:“因为这起车祸不是意外,纪蓉蓉就算不是车祸死,也会有无数种死法等着她,总之她活不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什么?”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砸在了两人原本就疑云重重的脑海里,林尔清惊呼了出来。


    “有的时候,记者知道的可不比警察少,”丘子陵说着,看了看两人,显得有些得意,“这一切都是从我无意中翻到一份旧档案开始的。”


    比起林尔清,黎文显然更快镇定下来,他侧耳听着,点了点头,示意丘子陵继续说下去。


    “一年前,我在整理报社各类旧案卷的时候发现了一份材料,虽然当时没有正式归档,有些部分都缺失了,但是很明显能看出是具有报道价值的,而且地点也很神秘,发生在云南的一个古村落……”


    “云南的古村落?”


    “又是傩!”


    “喏什么喏?”丘子陵正要展开,林尔清和黎文却同时发声打断了他的兴致,他自然不知道黎文所说的傩是什么,只好先处理林尔清的问题,“对啊,云南,还是古村落,听着是不是很神秘?”


    林尔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尚未成型的巧合在她脑海里碰撞,她只好先点了点头。


    “可惜发生的事情却不神秘,甚至很现代化。那种深山里的村落你们也是知道的,文化遗存丰富,但经济却落后,大多是贫困村,为了帮村民们脱贫,镇上决定因地制宜,组织全村搬迁,将那片土地改做普洱种植园,村民的安置地点也是精挑细选的,这不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宣传案例吗,从我接触到的材料来看,报道已经追踪得非常深入了,可是最后却紧急撤停,非但没有报道,相关资料还被雪藏了,是不是很奇怪?”


    虽然不知道这个材料和他们目前面对的事有什么关系,黎文和林尔清还是同时点了点头,以示捧场。


    “我猜测这虽是一件好事,但因为文化习俗的不同吧,还是引发了一些矛盾。你知道,这些村落里的老人,通常都是很倔强的,食古不化,抱残守缺,宁愿吃不上饭,也要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是错误的,毕竟前几年一味地注重经济发展,忽视了传统手工艺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现在回头看,还是令人唏嘘。文化传承与经济发展之间的矛盾与平衡,古与今,慢与快,这个话题放到现在来看依然极具新闻价值,我想尝试从这个角度做个专题报道,就拿着案卷去问师傅,没想到师傅直接把东西丢进了碎纸机里,”丘子陵喝了一口水,有些得意地朝黎文抛了个媚眼,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还好,我留了备份。于是我请了长假,去了云南,找当地人带我去到那个地方,你猜怎么样,村子荒废了,普洱种植园却没有落成。”


    “这跟纪蓉蓉有什么关系?”听到云南古村的时候,黎文第一反应是这事又和傩扯上关系了,随后他想到纪蓉蓉是云南人,故事里恐怕要有纪蓉蓉的出场,可听了这一会,两边都没挨上,反而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你别急啊,那我不得找人了解原因嘛,听说这村有个人如今在县城开一家纪念品店,我便去了趟县城,还真被我找到了那家店,”丘子陵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林尔清家墙壁上的一排面具,指了指说道,“店里卖的东西很杂,有一种就像你挂墙上这些,丑萌丑萌的面具。”


    “这是方相氏与十二神兽,”林尔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你指的这个是伯劳面伯奇,知噩梦,食噩梦。”


    “哎哟我年少无知,大仙莫怪,我最近经常睡不好,噩梦缠身,给您拜拜了。”丘子陵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你还信这个。”黎文不屑地嗤了一声。


    “信,林小姐肯定也信,你不信吗,你们警察不是还拜关公吗?”


    “那是古惑仔。”


    “哦对,搞混了。”丘子陵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丘记者是北京人吧。”


    “不愧是警察,这么快就查到了。”


    “我猜的,够贫。”


    “贫是贫,不过是贫穷那个贫。”


    “你们俩别贫了,然后呢?”眼看聊天的走向越来越不受控制,林尔清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这不是你先把节奏带乱的嘛,”丘子陵嗔怪一句,重新理了理思路说道,“我消费了好几个工艺品——当然没有这种面具,才打听到,之前县里领导出面和村民保证,种植园落成后,首先会聘用村里的劳动力,可等村子搬了,项目合作方却反悔了,而且听那个村人的意思,种植园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要搞的,是度假村,一来二去,进度就缓了下来。”


    “果然无商不奸。”黎文抬了抬眉毛。


    “你倒也别先站队,兼听则明,我又在周边几家店里消费了几次,人家项目方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本来想聘用当地人是考虑到这里民风淳朴,相互又熟悉,更好开展工作,没想到项目还没开展,他们自己人就斗得水深火热,为了利益分配互相诽谤,最后还搞出了官司,当然不敢用了。”


    “官司?”林尔清忍不住插嘴。


    “纪建国,也就是纪蓉蓉的父亲,因为诽谤罪被公诉,入狱一年零六个月。”


    黎文和林尔清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林尔清过了一会才问道:“诽谤了谁?”


    “一对老友,一个是德高望重的老村人,一个是做田野调查的老教授,好像说他们剽窃民间艺人研究成果,利用什么傩戏宣扬封建迷信,与开发商勾结,骗取村民签字,再准确的细节我就没能查到了。”


    “所以你去找了他女儿。”黎文想起那个肇事司机的身份,帝景房产项目开发部经理,他开始觉得之前的事情隐隐约约都能连在一起了。


    “不是,正确来说是纪蓉蓉找到的我,我在查到纪建国的事之后就想尽一切办法想见见他,不过一直不能成功,我又去找他的家人,可惜我手中的资料实在有限,然后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当时整理这份材料的老人马,结果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就在我奔波的时候,我收到了警告,先是丢了工作,之后又在一个胡同里被一群小混混打破了头,胡同口的24小时便利店明明有监控,偏偏在那一刻坏了,所以你们初见我时觉得我鬼鬼祟祟,我那是怕了,刚刚你摁倒我的时候我还以为又要挨打了。”丘子陵耸肩笑笑,继续下去,“纪蓉蓉的父亲不是村里没读过书的老古董,他是受聘用的护林员,我不相信他会蠢到诽谤其他人,但我看过那位教授的论文,他肯定没问题,所谓剽窃的内容在他文章里都明确标注为口述整理,至于那个老人……就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他倒是为项目方张罗过几场传统大戏……”


    “是傩戏。”林尔清面无表情地说道。


    “啊?啊,对,是傩戏吧,你怎么知道?”


    “这么大的项目,为求开工顺利,应该都会搞些仪式,入乡随俗,在傩村请神筹神,自然要唱傩戏。”


    “这倒是的,因为出了力,人家也是包过红包给他的,还从他这定了几批手工艺品,但凭这点人情往来就说他和开发商勾结,也太偏颇了,而且……因为被冤枉一时激愤,老人中风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这真是个罗生门。再加上挨打的阴影,我准备放弃了,可我却接到了纪蓉蓉的电话。”


    “她想借助媒体的力量帮父亲翻案?”


    “她说她父亲是被人设了局,她手上已经掌握了证据,要去检察院门口等天亮,同时她有些资料想要交给我,但她并不完全信任我,所以让我过去找她,如果问题不能解决,至少还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得到公正。”


    “你没能来得及见到她。”林尔清说着,之后的事情她都知道了,“你顺着这条线查到了我这,可是你想从我这里查到些什么呢。”


    “抱歉,林小姐,吓到你不是我的本意。我跟踪你,只是想见见你男朋友周郁哲,我想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林尔清知道得不比你多,自周医生失踪后,我们就都没有见过他。”黎文说着,晃了晃他面前的水杯,“我能不能问问,既然这件事已经这么危险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调查。”


    “你以为是什么,公平?正义?”丘子陵看着黎文,似笑非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可不想一辈子报道娱乐新闻。”


    黎文和林尔清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丘子陵,似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回答,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林尔清的诧异更甚,满腔热血一下被浇熄,使得她开始反思自己,她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还纠缠在案子中间呢,一开始她觉得是身不由己,是因为周郁哲,而如今,她偏过头看看身边的黎文,她现在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但似乎又不仅仅只因为一个答案。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还是黎文最先回过神来:“这么说你决定继续调查下去?”


    “不知道,如果敌人太过强大的话,你知道,报道娱乐新闻总比丢了性命要好。”丘子陵有些无所谓地跷起二郎腿,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不过,目前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现在又证实林小姐完全是局外人,可能命中注定我只能报道娱乐新闻。”


    “丘记者看起来可不像是会相信命中注定的人。”


    “实在是因为长了一张好莱坞英雄那种正义又英俊的脸。”


    “如果我个人给你提供一些帮助呢?”黎文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微微眯起了眼睛,丘子陵的迂回显然令他有点不耐烦了。


    “警察同志为什么会需要我的帮忙呢?”


    黎文不知道丘子陵还在试探什么,那就由他开头吧:“因为你走得比我们远,知道的比我们多,又肯定还藏着些事情不愿意告诉我们,而且事情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纪蓉蓉他们这次惹上的怕不是一般的麻烦,有一个记者作为外援是最好不过的了。”


    “不过你知道,我已经上了黑名单。”


    “所以你更需要和我合作啊,我可是警察,你接触不到的材料,比如纪建国的案卷资料,对我来说却没有难度。”黎文看着丘子陵,用的是极其笃定的语气。


    丘子陵不说话,眼里却闪出兴奋的光芒,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黎文:“我的联系方式,随时可以找到我。”


    “好。”黎文接过名片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拿起进屋后随手脱掉放在沙发上的大衣,披上就准备往外走,林尔清见状赶紧也站起来想要跟上。


    “你干什么!”


    “我……嗯……跟去看看。”


    “在家待着,有什么好看的,照顾好小萨。”黎文说着,不给林尔清反驳的机会,径自走了出去,丘子陵回过头对林尔清笑了笑,也紧跟着出了门,只留下林尔清一个人站在屋子里,想着丘子陵刚刚的话发呆——这件事发生在云南的一个古村落。


    她一直没有问过丘子陵那个村落的名字,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不敢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