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庄生晓梦
作品:《傩之茧》 “小萨,”林尔清正在书桌前刷手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声音无奈中又带点宠溺,“不准搞破坏,快点过来。”
这只萨摩耶被黎文——准确来说应该是被黎文妈妈教导得很好,林尔清话音刚落,一个雪球便从窗帘里边滚了出来,摇头晃脑地走到林尔清脚边,轻轻一跳,两只前脚搭到了林尔清的膝盖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呼哧呼哧地撒着娇,露出一个标准的笑脸,可是林尔清却笑不出来了。
它是从我卧室的窗帘下跑出来的,那客厅里是什么?
林尔清站起来,轻轻推开椅子,她朝着小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使得小萨误以为主人要与她玩耍,反而更加兴奋起来,一个劲地围绕着林尔清的脚打转。
林尔清想了想,把脚上的拖鞋也脱了下来,她随手拿起书桌上的那把刻刀放在口袋里,然后又拿起手机,想也没想就拨通了黎文的号码,蹑手蹑脚地向客厅走去。
没人接听,听筒里始终只有“嘟嘟”的声音传来。
“快点接电话啊。”林尔清在心中焦急地呼喊着,再往前跨一步就到客厅了,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以至于她都要拿不住手机了,可脚步还是机械般向客厅迈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探出头仔细环顾了一圈的林尔清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她听到了声音的来源——是楼道里钥匙开门的声音,就是她家的大门,林尔清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谁在开门,难道是喝醉了酒的邻居?”
她想着,看了看还在脚边的小萨,寻回了些底气,小心翼翼地走向大门,深吸一口气,探头向猫眼看去。
“啪。”
是手机落地的声音,然后林尔清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摔到了地上——她看到了一个木质面具,怒目圆睁,口吐獠牙,头顶一个尖利的独角仿佛正通过猫眼,直直刺向她。
可她没有移开视线,她后退了一步,意识到那是傩堂戏里最常见的武将面具,因为被人套在后脑勺上的,正以倒转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所以显得格外诡谲森严,而反戴着面具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不再执着于把钥匙往钥匙孔里塞,而是抬起了一直埋着的头,面具消失,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出现在林尔清面前。
“周郁哲。”
如果你懂唇语,不难看出林尔清正在喊出谁的名字,但其实她并没能发出声音,更像是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几缕空气从她开合的唇瓣间徒劳地穿过。
“周郁哲。”
林尔清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念叨些什么,但这一回,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走道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然后被黑沉沉的墙壁全部吸走,但林尔清无须看第二眼就能够确认,门外站着的人是周郁哲。她稳住颤抖得厉害的手臂,急急忙忙地握住了门把手,不知道到底是兴奋还是害怕。
咔嚓一声,门开了。
“你去哪里了?”
“你为什么消失了?”
“你回来做什么?”
“你被人胁迫了吗?”
“纪蓉蓉的死和你有关吗?”
甚至是——“你有没有杀人?”
林尔清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脱口而出,可是她看着站在门口一脸倦容的周郁哲,犹豫了很久,一个问题都没能说出口,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她探出身去看了看,视线范围内没有可疑的人,于是往屋内退了一步。
周郁哲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林尔清,眸子格外的黑白分明,丝丝缕缕都是眷恋。
“进来吧。”
林尔清侧过身子,让他进来,然后轻轻关上了门。她做了个深呼吸之后转过身,触目所及一片深沉的阴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抵在门上。
“你怎么站这么近?”
林尔清抱怨着,她的目光渐渐对焦到眼前的人上,原来周郁哲并没有往里走,还站在玄关处,就静静地站着,执拗地看着林尔清,一动不动,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周郁哲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你怎么了?”
林尔清耐心地等待着,但显然,周郁哲并没有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相反,林尔清听到他开始哼起一段奇怪的旋律。
“怎么了?”
林尔清试探着又问了一遍,但这一次,她不像之前那么笃定了,她觉得背部凉飕飕的,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后仰,更加贴近了背后的门。
回答她的是周郁哲更加急切的哼唱声。
“你想和我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林尔清混沌的大脑开始运转,她看到周郁哲的表情明显变得柔和,知道自己猜对了,但是这个方式……
“有人在监视你?所以你一直戴着面具?”林尔清又戒备起来,她飞快地转身从猫眼看出去,楼道间空无一人。
“还是你身上有监听器?”
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伸出手,企图拉开周郁哲的外套,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周郁哲的身体,仿佛面前的男人只是一阵雾气。她触碰不到周郁哲外衣的纽扣,触碰不到那件外衣,甚至,她触碰不到周郁哲的身体,苍白的指节径直没入周郁哲本该温热的胸膛,从他的心脏处穿过,她的手指僵硬在周郁哲的背后,掌心徒劳地拢着一片虚无。
周郁哲的眼神中渗出几丝凶恶,奇怪的纹路顺着他原本光洁的面部皮肤开始蔓延,林尔清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然后她才意识到,不是周郁哲的脸上出现了纹路,而是随着自己的手穿透他的胸口,周郁哲的身体变得朦胧,他戴在后脑勺上的那个面具背面映现出来,那是槐木扭曲的纹路。
林尔清的身体僵住了,她看到那枚面具正沿着周郁哲的头部轮廓缓缓转过来,仿佛它不是戴在周郁哲的后脑勺上,而是寄生在他的脑袋上。此刻,木质的造物正在啃噬着男人的血肉,他的五官变得模糊难辨,而那面具古朴沉郁的色彩却愈来愈鲜艳,林尔清甚至有一瞬间在上面看到了爷爷布满皱纹的脸,那是无数已经湮灭的灵魂,正在木纹里呐喊尖叫。
时间至少停滞了十秒,就在周郁哲整张脸就要被面具覆盖的那一刻,林尔清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了手,正在坍缩的世界重新开始流动。
耳畔,奇怪的旋律继续锲而不舍地演奏起来,此刻听来却变得诡谲,让林尔清心惊肉跳。周郁哲明明离她还有一大步的距离,她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拉扯着她的裤脚,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一双手还是一条触须,或者一个人头,各种异形在她脑海中游荡,她不敢往下看,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逃生路线——逃离这个她最熟悉的人,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那一刻,她的心里除了惊慌,还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像是曾经填满她心脏的东西,被一点一点强行抽离。
“你怎么了?”
林尔清再次问出这句话,她鼓足了勇气没有后退,因为站了两个人而略显拥挤的玄关竟涌起一股空荡荡的荒凉感,令她第一次生出绝望之感。
“林尔清,林尔清你在不在,开门!”
“是黎文的声音,黎文在门外。”林尔清心里想着,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她回过头从猫眼里确认了黎文的眉眼,知道自己安全了。
她知道自己安全了,不是因为眼前的周郁哲,却是因为门外的黎文。可惜,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是负责你案子的警察,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他讲,不用怕,没事了。”
松了一口气的林尔清急切地说着,不知道是想安慰周郁哲还是仅仅想安抚一下不知所措的自己,回过头却发现面前的人再次模糊,以比上次更快的速度正在消散,仿佛两人相伴的时光与记忆,也一同溃败。
“别——”
凝结在喉间的呐喊起不到任何作用,周郁哲的轮廓一点一点淡去,傩面再次鲜亮起来,林尔清突然发现,面具背面的纹理,并不仅仅是槐木的生长纹,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纹样,一个蜷缩着的男人,有着痛苦而无助的表情——周郁哲,真正的他被困在了面具里。她听到了婴儿般的啼哭,她闻到了木材灼烧的气味,她触摸到了冰凉的血肉,她看到了周郁哲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悲伤。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注:文中引用的诗是艾米莉·狄金森的《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非原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