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消失的时间

作品:《傩之茧

    闹钟已经坏了,时间却停在林尔清被惊醒的那个噩梦里。


    闹钟不该在地上,这是林尔清第一时间的直觉反射,确实有东西掉到了地上,她当然记得,但不是闹钟。在她慌乱出门之际,已经成型的送子吞口面具被她扫落,从额心裂开,完美契合了她的梦境。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些细碎的石榴石与地面碰撞,弹起又落下,那场景像电影的慢镜头,伴随着手掌的隐痛在她眼前重现——可这画面之中并没有掉落的闹钟。


    难道是我忽视了?


    林尔清皱眉,接到医院来电之后的自己确实失魂落魄,在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一个人很难顾及全局,有所遗漏在所难免,林尔清试图说服自己,但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对,就算当时闹钟确实同面具一同摔落了,也不该是这个时间。昨晚再怎么混沌迷糊,有一点林尔清却记得清楚,她被噩梦惊醒后确认过的时间,就是零点十三分,而那时,时钟还在工作,分针秒针各司其职。她掏出手机,医院打来的那通来电显示时间是零点三十二分,如果闹钟是在她离家的时候摔落的,那时钟显示的时间,该在这之后。如今这个架势,倒像是她醒来后到出门前的那段时间,从时钟上消失了。


    仅仅是时钟的显示吗?还是我真的错过了什么?


    林尔清思考着,室内昏沉,思绪晦暗,她把闹钟拿在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眼神从地面上红色的星星点点移到裂开的面具上,动作越来越慢,思绪却飞驰了起来。


    捕捉细节、整合信息、修正打磨、构建全局,当中还要加入一点跳出常规的思维,这么看来,一个面具的制作与一个案件的破解似乎有着异曲同工的过程,或许她可以试着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来理清思路。


    想到这里,林尔清把窗帘彻底拉开,随手拿过纸笔,趁着窗外阳光正好,开始在纸上涂画起来——像她画设计草图那般,将出现在脑海中的所有可能性当作备选纹样,一一列出。


    精神分裂。


    天赋异禀。


    人为设计。


    其他。


    林尔清笔下一顿,又在后面画了个括号——其他(昂玛……傩),然后才开始从头思考。


    《致命ID》是林尔清最喜欢的悬疑片,周郁哲则对《神探》津津乐道,但这并不妨碍第一条备选方案成为林尔清最唾弃的一条,因为精神分裂也是劣质国产恐怖片最擅使用的套路。永远不开灯的房间,永远不吃药的主角,悬疑开场、恐怖升级,观众的期待达到顶峰时常常也是剧情走到无法解答的绝境时,电影画面开始陷入千篇一律的闪回——童年创伤、药物滥用、人格分裂,所有惊悚悬疑在那一刻被强行收拢,不停拉高观众期待值的铺垫迎来滑铁卢般的结局。林尔清摇了摇头,周郁哲昏迷后,为了麻痹自我,她确实强迫自己投入到了日夜颠倒的工作中,睡眠不足,神经衰弱在所难免的,但不至于出现如此真实的幻觉,她甚至能回忆起当时每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节,而精神分裂的人,似乎不会拥有另一重人格的记忆。


    “不可能。”她一边在那四个字上画了个叉,一边默念着,“精神分裂这种不负责任的搪塞,作为一个创作者,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可以使用的,绝对不可以!”


    林尔清的目光随着手下画叉的动作来到了第二条——天赋异禀。若说私心,从漫威到DC,科幻异能从来都是林尔清喜闻乐见的类型,但要让她说服自己深夜街道上的无头人影和那团鬼火是来自异能界的警告,那林尔清宁愿相信自己是精神分裂了,她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周郁哲,问题的关键还在他,而不是自己。


    想到周郁哲,林尔清开始盘算第三条,当涉及人为的时候,细节的可能性一下子就丰富了起来,她顺着当晚的时间线一点点往下捋。


    首先是噩梦,这是无法被操控的东西,所以那个让她惊醒的梦只能是偶然。然后是电话,有人并不知道她已经醒了,事先打了个电话,目的恐怕是唤醒她,让她可以接触到楼下那个无脸人,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吓唬她吗?他和周郁哲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他和周郁哲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之后是第二通电话,来自医院的电话,林尔清知道了周郁哲失踪的消息,在楼梯间再次遇到了那件反复出现又消失的连帽衫,还有……那个似乎把她当成了嫌疑人的警察,黎文。漫不经心之下的咄咄逼人,战术般恰到好处的体贴关心,带着笑意的眼神直到最后依旧藏着不依不饶的探究,这个人的眉眼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令林尔清心头涌起焦躁,她决定先把这张脸抛到一边——重点是连帽衫,林尔清在心头盘算着,可走楼梯间是她突如其来的想法,没有人可以预判到她的路径,莫非也是偶然?林尔清一筹莫展,只能任由时间流逝,发展到时钟掉落的那一刻。有人动过这个时钟,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这又会引发一个矛盾,调整闹钟的人知道零点十三分,也就是知道林尔清醒来的时间,那么唤醒电话就多此一举了。更重要的是,在林尔清走后,有人进入过她家,进入过这间卧室,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沐浴在阳光中的林尔清脊背划过一阵战栗。为什么?这显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恶作剧了,林尔清梳理着无法解释的疑点,她本能地想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一连串推理,但偏偏处处碰壁。


    其他呢?林尔清拿着笔在纸上重重点了两下,她准备换个思路,将时间倒过来,从停滞的时钟开始再往回想一遍。


    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老子所言浮现在林尔清脑海里,伴随着物理老师那张总是精神奕奕的国字脸——那是一节几乎催眠了全班同学的物理课。


    说起来,高中课堂上有人打瞌睡,这种情形并不少见,林尔清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堂课没有突如其来的提问环节,没有横空而来的粉笔头,甚至到最后连老师也陷入昏昏欲睡的架势,那节课的名字如雷贯耳,内容却很少出现在试卷上——相对论。那么关于时间消失最科学的解释便是它,当物体的速度接近光速时,相对于静止的观察者来说,时间会变慢。当速度达到光速时,理论上时间会完全停止。如果这时候有一个类似虫洞的引力场包围了这个房间,包围了那个闹钟或者我……


    天马行空,林尔清想打断自己毫无边际的遐想,却又不可抑制地被拖入科学与玄学的旋涡——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时间冻结、引力叠加、高位空间操控,抑或又可称作神与鬼,巫与道。一旦展开联想,各种复杂拗口的名词和神秘诡谲的力量开始在她脑海里交织盘旋——克莱因瓶与因陀罗网,量子纠缠与缘起性空,混沌理论与道法自然,科学与玄学,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却又总在某个奇点交织,她把闹钟拿在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眼睛从地面上红色的星星点点回到破裂的傩面具,然后来到纸上刚刚写下的“傩”字上,动作越见缓慢,思绪却飞驰了起来。


    如果噩梦可以被操控呢?或者说,鬼神到底存在吗?


    其实在林尔清的生活中,那些神灵鬼怪并不少见,有时甚至要比大活人更为熟知亲切,但林尔清始终坚信这些只是民俗传说中的身影,她听着他们的故事,幻想着他们的样子,雕刻着他们的容颜,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和自己一样,也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真的没想过吗?


    不知为什么,林尔清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后,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弯腰伏在石台前,侧着脸,爬满褶皱的鼻翼几乎要蹭到面具的獠牙。比起面具,那双握着凿刀的手更像一截盘根错节的老树枝,可偏偏又灵活得很,手腕转动间,山王菩萨那丰硕的龙头花冠已现雏形。凿刀有些年代了,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刀柄的包浆已有玉石的圆润,刀锋却依然锐利,凿刀与木头的摩擦声合着爷爷含糊的吟唱声,在黏稠的油灯光晕中沉浮,随着夜雾越飘越远——


    凡材开相前,垂首拜神工。


    神工借我三分力,寒芒过处起幽风。


    削尽凡胎成异相,劈开浊世现真瞳。


    莫嫌面具狰狞相,自有灵光现此中。


    念词很长,似乎是这个声调,后面的部分林尔清记不清了,因为爷爷并没有真正传授过她什么,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听来看来的,比如凿刀下的面具是沟通人神的灵物,第一刀纹路刻下时,神灵便开始附着了,所以爷爷总是一刻不停地吟唱着,祈求神灵如约降落。又比如她是不受神灵待见的孩子,她的到来,和那对双胞胎姐弟一样,都是因为怪神鲁达,所以她注定不能接过那把凿刀,而爷爷的手艺注定要在她这一代失传。


    林尔清觉得自己眼前起了一层雾,哈尼族山区多雾,如今回首那段岁月,也像蒙着一层雾气,看不真切,只有爷爷埋着头篆刻面具的样子清晰如昨。因为她从小就没有玩伴,寨子里的大人都躲着她,倒比孩子们好些,至少不会捉弄她,所以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蹲在爷爷身边,看着一张张或威猛或宽厚或凶恶的脸在一琢一磨间诞生,而奶奶则会站在门口,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叹气。


    “都怪她妈妈,要不然清清……”


    话说到一半,总会被爷爷硬声硬气地打断:“不学也好。”


    她不在乎,就像她不在乎那些大人厌弃的目光,不在乎那些孩童嬉闹的捉弄一样,她也不在乎那些古老而愚昧的传说,不在乎那些面具和重重叠叠的规矩,她甚至不在乎自己从出生时就缺失的半边耳朵,只是那些人不让她学,她便偏要学,而她想学的东西,总能凭自己的本事学到。


    林尔清抹了抹眼睛,将眼前的雾气擦净,于是,她又从云深雾绕的大山回到了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一个小小的房间。


    没有鬼神,她很早就不信鬼神了,今晚发生的一切与灵异、科幻或者她的精神状态无关,被刻意悬挂在输液架上的昂玛树枝只能是人为设计,而这一切的根源——动机,林尔清终于想到她先前的思考遗落了什么,是对方这一系列操作的动机。


    恐怕还是源于一个月前周郁哲的那场车祸,林尔清继续在纸上涂抹着,那个电话不是她的错觉,那场车祸也不是简单的意外,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与其继续纠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不如去查查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比如,那晚周郁哲开车出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再往前一些,一个月前,周郁哲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不知道的事,多半是在医院发生的事。


    她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小吴的电话:“喂,小吴吗,我是林尔清。”


    “尔清姐,”电话那头传来小吴强打精神的声音,她缓了缓才继续道,“不好意思,昨晚配合警方调查没去找你,你还好吗?”


    小吴是周郁哲科室的实习护士,年纪小,人也活泼,平时叽叽喳喳的常被其他医生训斥,唯独周郁哲这么温和的性子,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小吴对周郁哲特别尊敬,连带着对林尔清也亲热起来,平时见到总是“尔清姐尔清姐”叫得勤快。听到小吴迷糊的声音,林尔清才想起小吴昨天本来就是夜班,又牵扯进周郁哲的失踪事件中,这会儿恐怕才睡下,连忙道歉道:“对不起,突然想到些事,没注意时间。”


    “没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说吧。”


    也是,既然已经把她吵醒了,不如就把问题一并问了。林尔清不再纠结,直接问道:“小吴,周郁哲出事前照顾的那几个病人,你有没有他们的资料?”


    “这……”


    小吴明显陷入了犹豫,林尔清却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紧跟着问道:“能不能给我一点信息,哪怕是名字也好。”


    “尔清姐,你要这个干什么呀?”


    “周郁哲出事前匆匆忙忙赶出去,我总觉得不对劲,他老家不在这,这边又没有什么朋友,那么晚出去只可能是与医院有关的事情,偏偏医院没有找他,而那通电话又无处查证,我想看看他之前照顾的病人,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样的话……”电话那头小吴还在犹豫,病人的信息是绝对不能透露的,但偏偏是最照顾她的周医生,又偏偏是离奇到连警察都束手无策的事。


    林尔清自然也知道对方的为难,换了个方式问道:“或者,还有没有别的方式,周郁哲的工作本之类的?”


    “周医生留在办公室的材料都被警察带走了。”


    林尔清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她听到电话那头也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尔清姐,应昨晚警察的要求,周医生的病人资料我确实整理了一份,也提供给了他们,不过这些材料肯定不能给你,因为涉及病人隐私太多了,我记得我还整理了一张汇总表,刚开始只有些人名年龄,不过对接的警察要求很高,因为补充信息,前后改了好几稿,当中的废稿和一些复印件我没时间整理,都扔在打印室了,反正李阿姨最后都要收走,你懂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尔清当然明白了,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感激地说道:“我明白了,谢谢。”


    “加油,尔清姐!”


    “加油!”


    挂断电话,林尔清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7点尚未到,她的心里暖和了一些,顾不得疲惫立刻下楼,再次驱车向医院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