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昂玛

作品:《傩之茧

    “为什么?”


    林尔清说得太笃定,连黎文都产生了一瞬间的迟疑,觉得这个女孩已经窥见了真相——从自己手上这一截红绳缠绕的树枝上。


    他在林尔清到达的这段时间里初步了解过这个女人的信息。云南哈尼族,研究傩文化,人与鬼、巫与神,古老、原始而神秘,与她口中出现的那个咒语般的名词一样,连接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但随后他摇了摇头,唤醒了自己——不过一截树枝而已,难不成还真开了天眼?不过他想看看林尔清到底在布什么迷阵,于是仍然配合地问道:“这是……你通过这树枝占卜得来的?”


    林尔清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黎文没看错的话,对面的女人似乎回了他一个白眼,但立刻,她的表情又凝滞起来。


    “周郁哲但凡能自己走出这里,就不会丢下这个。”


    “定情信物?”黎文一挑眉,看似漫不经心地调侃,实际却盯着林尔清每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不是先前昙花一现的不屑,也不是忧愁沉郁,黎文看到她的眼中突然燃起一簇细小的光焰,是温暖的橘黄色,但下一秒,鼻翼翕张的节奏发生了变化,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眼中光亮一点点熄灭,呼吸又缓了下来。


    “林小姐,还是那句话,无论你想到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周郁哲。”


    “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林尔清不答反问,黎文也没有计较,指了指床旁的输液架说:“这。”


    他还记得刚走进病房时的第一眼,在一片冰凉的白与蓝中,那抹殷红突兀地悬在输液架顶端,随着他开门带起的微风左右晃动,在对面窗帘上留下一道弯曲的阴影,像活物般游动。饶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还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这也是他将东西取下的原因。


    林尔清的眉毛拧了起来,似乎又陷入了纠结中。


    “有什么不对吗?”难道真的与她们的祭祀仪式有关?等了一会没有回音,黎文有些不耐地将那截树枝收拢至手心,重新问道,“林小姐,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也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它本来是在枕头下面的。”


    “也就是说有人移动了它的位置,为什么?”


    黎文一向清明的大脑里搅起了浆糊,而林尔清显然在疑惑中陷得更深——既然这是周郁哲绝对不能丢下的东西,那他就是被人掳走的,掳走他的人是怎么发现这截树枝的,是偶然还是刻意?而在发现之后,又为何冒险多此一举,把它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他们难道想传达什么信息吗?


    林尔清百思不得其解,黎文却快刀斩乱麻——自导自演,故布疑阵——只是不知道,这设计里有没有林尔清的一份功劳。他想了想问道:“将这个东西挂起来,是哈尼族的某种仪式吗?”


    “你怎么……”林尔清说了一半,想起对方是警察,当然能查到自己的档案,于是摇了摇头答道,“不是,不是仪式。”


    “那它的重要性在哪?”


    “虽不是仪式,不过确实与哈尼族有关,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可以先还给我吗?”


    “当然,”黎文出乎意料的爽快,手心一翻,那抹红色又重新出现在林尔清视线里,“伸手。”


    “啊?”


    “右手,等等,”黎文说着,没有将手中之物放到林尔清手中,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纱布,说道,“别误会,我刚刚来就是想提醒你先包扎伤口,没想到这么巧,刚好遇到你在翻箱倒柜,耽误了时间。现在好了,边包扎边说故事,两不耽误。”


    “不必了……”


    拒绝的话说了一半,黎文却已将树枝放回床头柜上,然后低下头,注意力转移到她的手上。


    “左手确实不好操作,我来吧。”


    他说着,纱布已经开始缠绕,棉质的纱带着男人的体温,有着清爽干燥的质感,和病房里突如其来的静谧融为一体,让林尔清放松了许多,她慌乱了一晚上的心终于静了下来。林尔清忽略了最后那点异样,缓缓说道:“昂玛是哈尼族人对神树的称呼,而你手里拿的,是周郁哲在神树林里偷的树枝。”


    “偷的?”


    “昂玛神树是哈尼族人的守护神,是他们对昂玛神信仰的载体,受到全体族人的尊重和敬畏,通常会受到严密的保护,是不允许外人随意靠近的,说是偷,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偷偷捡的。”


    “捡来守护你?”


    “我不需要它的守护。”


    “它,还是他?”


    林尔清没有搭理黎文的绕口令,她的思绪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之间拉扯,很多她不愿意再回忆的事被迫涌现,她只能继续说话,好让自己停留在此时此刻。


    “你知道有些少数民族的传统中,双胞胎是不祥的象征吗?”


    “不祥?”黎文好奇地抬头,却对上林尔清幽暗的双眸,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沉,故作轻松道,“我只知道多子多福。”


    “对大多数民族而言,应该都是一件喜事,不过对哈尼族来说却不是,”林尔清嘴边勾起一个弧度,竟有嘲讽的意味,“哈尼族人认为,正常健康的孩子是天神欧户赐予的,而双胞胎,包括带有缺陷的孩子,则是怪神鲁达作祟的结果。这种孩子被称为鬼胎,他们的出现,是整个寨子的不幸,必须至少溺死一个,当然,这是过去,现今社会没人会因为传说草菅人命,不过,歧视和禁忌却不会减少,有人甚至会把之后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这一对孩子,和他们的母亲。”


    “你……是双胞胎?”


    “我们在说周郁哲呢,”林尔清轻轻摇了摇头,“他那时候在实习,支援云南山区的医疗建设,他老师的一个病人恰巧是哈尼族,双胞胎中的姐姐,14岁,白血病。似懂非懂的年龄,却相信了关于双胞胎的传说,或许不是自己相信的,你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最是敏感聪颖,她是从大人脸上读到的——自己是被诅咒的孩子,如今两个人必须死一个,而弟弟,是更被期盼活下来的那一个。”


    黎文正在打结的手顿了一顿,他还没想好措辞,林尔清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


    “配型成功了,双胞胎的配型成功率一向很高,但姐姐拒绝手术,那个孩子告诉周郁哲,只要自己死掉就好了,诅咒到此结束,他们被允许回到村寨,弟弟健康成长,父母脸上再也不会有痛苦纠结和欲言又止。”


    “所以他去偷了昂玛树枝,为了告诉姐姐她也是受保护的族人?”


    “不,他去找了更多的文献,从墨江双胞井开始,一直追溯到哈尼族最早的创世神话,最后发现,哈尼族的创世英雄就是一对双胞胎,哈尼族人对双胞胎有憎恶,但也有敬畏,因为他们刀枪不入,英勇无畏,只是小寨子容不下大英雄而已。”


    林尔清想到了她和周郁哲的初遇,是在她们学校温暖明亮的图书馆里。她的老师找到了正在自习的她,对她说,“小林啊,这个小伙子对云南那边的傩文化很感兴趣,还特别指明了哈尼族的,你看你能不能帮帮他。”


    那个站在自己老师背后的小伙子就是周郁哲,而这个关于创世神话的传说是林尔清帮他找到的,但林尔清没有说,她不想在这个故事里牵扯太多自己的人生,她只是顺着事情发展的脉络继续说下去:“最后他整理了一份翔实可信的资料,说服了女孩和他的家人,并且在手术前将偷来的树枝给了女孩,当作她的保护神。”


    “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林尔清说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所以,那个女孩把树枝还给了周郁哲。”


    林尔清依旧摇了摇头:“女孩把树枝给了弟弟,她害怕,如果那个不好的传说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是真的,她希望最后得到昂玛保护的人是弟弟。”


    “那?”


    “是弟弟把树枝给了他,那个男孩坚定地相信,昂玛不会放弃善良的姐姐,如果仅仅因为他们是被怪神作弄过的孩子,就要夺取他们的性命,那这个神根本不值得他相信,而如果他们的守护神是真的,他希望受到保护的人是为他们执刀之人,因为这个人可以救下更多的孩子。”


    “这对姐弟……”黎文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磨难会让人成长,而很多时候,孩子比大人更清醒。”


    “周医生也是个好人。”


    “是啊。”林尔清叹息似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伤口的包扎到此刻刚好收尾,黎文低声说道:“所以,我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信息都告诉我。”


    这是黎文今晚第三次说出这样的话,但气氛已经变了,之前的相互试探和剑拔弩张随着这个故事一起结束,如今的病房内只余下两人平静的呼吸声,和一缕从窗外探入的皎洁月光。


    “是这样的。”


    林尔清想了想,还是从被惊醒的梦开始,把晚上经历的所有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当然没有漏掉楼下那个没有头颅的人影。


    “林小姐,我知道你是哈尼族的,平时又钻研于鬼怪之事,会不会是你的信仰和从事的研究影响了你的判断?”黎文斟酌再三,用了他能想到的最礼貌的方式企图唤醒林尔清,“比如你睡前正在雕刻的那个面具被投射到了梦境里,因为环境、反光以及对面具之后脸的幻想,你以为自己看到了无头人和一些火光,而后来面具跌落,不过是你慌乱之下的巧合。”


    是吗,林尔清不由自主地看向黎文,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可那些画面充斥着她的大脑,特别是与帽子中空空荡荡的漆黑夜色对视的那一幕,哪怕在此刻回忆起来,仍然让她毛骨悚然。


    不是巧合,不是幻觉。林尔清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本就不该寄希望于眼前这个人,或者任何人相信自己的境遇,她错开和黎文对视的视线,转头望向床头柜上的昂玛树枝和丝丝缕缕的红线,缓缓说道:“不是鬼怪,是傩,虽起源于神灵信仰,但从商周传承至今,巫祀之气早已淡去,于我而言,更像是一项传统文化或者一门技艺而已。”


    这在黎文听来却像顾左右而言他,他挑了挑眉,林尔清移开的视线恰好佐证了他的推测——这个女人有事瞒着我——她上楼时选择的路径、初遇时脱口而出的名字、手上的伤痕、支开众人独自搜寻的东西、一个颇为感人的故事和一段荒诞离奇的经历,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穿梭,想把这些细节都联系在一起,只是现在黎文还没有全部看透。


    “我同意林小姐的看法,当然不是鬼怪,把这截树枝挂上输液架顶端的,只能是人。”


    故事带来的短暂和平烟消云散,平静的湖面下暗涌再起。可还没等黎文把话说完,林尔清突然受惊般猛地站起。


    “等等!”


    “怎么了?”


    “那个楼梯间有证据,我带你下去看。”


    “证据……”


    黎文还没说完,林尔清已经冲了出去,可刚到门口又转了个弯回来,将床头柜上之物一把抓起放进口袋,才再次跑了出去。黎文也只好跟着她,两人一直跑到楼梯间拐角处的那个垃圾桶前才站定。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林尔清就伸手打开了垃圾桶的盖子,眼前的情景让黎文莫名其妙,一个普通的垃圾桶,装着最日常的垃圾,他努力寻找着证据存在的痕迹,但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带我来看什么。”


    “本来在的,那件……那件衣服。”


    “那件连帽衫?”黎文顺着林尔清跳脱的思路终于定位到了刚刚那段故事里的情节。


    “对,刚刚还在……就刚刚你出现的时候。”林尔清的语气略带迟疑,眼睛却还是不死心地盯着垃圾桶,企图寻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


    “你真的确定吗?这个时间点,一件被丢弃在垃圾桶的衣服是不可能突然消失的。”


    你真的确定吗,连林尔清自己也不知道了。那个电话真的存在吗,那个人影难道不是自己的幻觉吗,那件衣服,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自黎文受伤后她就一直沉迷在那个吞口面具之中,企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今晚的一切会不会真是自己精神衰弱的后遗症?


    她现在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不是有收到周郁哲失踪的消息了。


    “周郁哲他……”


    林尔清无助地回头看向黎文,却撞上黎文探究的视线。哪怕她从头到尾将全部所知一一道来,在这个警察眼里,她仍然是个嫌疑人。


    不甘、愤怒,无力,但也感到安心,不像那起无疾而终的车祸事件,林尔清想,或许这样的人才能帮她查出真相,周郁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真相,可她还是被一瞬间涌现上来的疲惫打败了。


    “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去休息了。”


    “也是,”黎文抬手看了眼手表说道:“折腾了这么久确实累了,我安排同事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了,我习惯自己开车,如果你们有新消息的话也麻烦通知我一下。”


    “当然,后面少不了麻烦林小姐。”


    林尔清没有再客套,点点头转身走下楼梯,今晚接收的信息太过紊乱太过复杂,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以至于她什么也不能肯定,什么也无法分辨了,她需要一段时间休息一下,一个安静的,可以让她理清思路的地方。那个地方通常是她的工作台前,可此刻的一地狼藉只会让她更加心烦意乱,所以她选择了自己的汽车。


    锁上车门,放慢车速,林尔清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起来,直到路灯的光芒渐渐隐去,天空微微发亮,群鸟划过泛着金边的白云,在寒风中佝偻了一夜的灌木丛悄无声息地舒展开身躯,清洁工人开始一天的工作,小贩推着热气腾腾的早餐车走上街头。


    林尔清到家的时候,冷清的城市又恢复了独属于清晨的勃勃生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暖洋洋的太阳下,昨晚的胆战心惊被一点点消融,疲惫开始侵蚀放下了警惕的林尔清。她脱下外套,坐到床边,决定将工作台下的狼藉先放一放,休息一会。她需要定个闹铃在午饭前起来梳理这混乱的一夜,转头却发现闹钟掉在地上,电池都已经滚了出来。已经有点迷糊的林尔清拾起闹钟,看清时间的那一刻,凶猛的睡意立刻消失无踪了。


    零点十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