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试探
作品:《傩之茧》 林尔清这次是真懵了,周郁哲陷入了深度昏迷,几乎就是植物人,她不敢想象,还能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在周郁哲身上,会让照顾他的护士那么惊慌。
失魂落魄。
隔了好一会,林尔清才扶着工作台站起身,趔趄了一下。那个帮她从恐惧中走出的面具被碰落,她伸手去抢,却徒劳无功。
刻刀划过掌心,疼痛唤醒了她。她低头看着裂纹从面具额心的莲花处蔓延开来,恰好契合了今夜的梦境。而鲜红的石榴石在棕色的地板上弹跳散落,发出下雨般淅淅沥沥的声音,直到和她掌心滴落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林尔清随手扯过一张纸巾按住伤口,推开门朝医院赶去。
夜幕下,街道清冷空旷,没有了白日的诸多阻碍,林尔清放纵地踩下油门,仪表盘的指针不断右转,她攥紧方向盘的手心隐隐作痛,这疼痛帮她与焦灼的内心抗衡,让她在胸口就要爆炸前冲进了医院停车场。
然而下了车,站到电梯面前,林尔清又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小吴口中那个“不好了”的消息。回想起整晚诡异到几乎有点荒诞的一切,她的脊背还在阵阵发凉,林尔清想了想,放弃了正在急速下降至她面前的电梯,转身向右手边的安全通道走去,她需要一段时间平复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情,以便更好地面对之后的一切。
可是她转入楼梯间才几步就后悔了,那种如蛆附骨的寒意再次笼罩了她,身周明明空无一人,她却能感觉到胶着在她身上的视线,似实物般牵绊着她向前的步伐。
林尔清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前方,右手则向背后探去,想要推开身后才合上的铁门回到大厅,可是还没有转身,她的视线就瞥到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衣帽不经意般从楼梯拐角处的垃圾桶里露出来,质地颜色都像极了刚刚看见的那件连帽衫——周郁哲离家前穿的那件。
她改变了推门离开的计划,放任自己在逐渐凝滞的呼吸中向楼梯走去,一步一步靠近了拐角处的垃圾桶,伸手向那件衣服够去。
“嗒……嗒……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件衣服的时候,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不紧不慢,回荡在狭小的楼梯间,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林尔清警觉地缩回手,慢慢退到墙角,背部抵住了墙壁。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壮着胆子留在原地,她想知道脚步声的主人是谁,而无法克服的恐惧感又催促着她,提醒她在危机发生前逃开。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节奏加快了些,依旧笃定而沉重,林尔清已经能清楚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的声音了,就在她支撑不住准备转身逃开的时候,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楼梯的拐角处,逆着光,像被虚化,整个轮廓都变得柔和而模糊。
“周郁哲……”
林尔清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头逸出,幸好楼上那人似乎没有听见,他歪着头确认了一下,问道:“是林尔清小姐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有些熟悉,林尔清心下有了判断,又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眼前人实实在在的眉眼,轻吁了一口气,快走两步跑上楼梯,与他隔着三个台阶的距离,问道:“你是?”
“你好,刚刚在电话里联络过,周郁哲先生案子的负责人,黎文,”黎文说着,礼貌地伸出右手,“有同事看到你开车过来,我等了很久不见你到病房,就下来找找。”
“嗯,你好。”林尔清下意识地握住了黎文的手,粗糙的暖意从冰冷的指尖传来,让她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随后又觉得不好意思,敛了敛神问道,“周郁哲的案子?之前做口供的时候似乎没见过您?”
“你说的是车祸吧,那时办案的同事更倾向于意外,所以……”黎文说着,好似漫不经心地斜了斜身体,手肘一抬依靠上略带斑驳的扶手,恰好挡住林尔清的去路,卷起的袖口下露出青筋微凸的小臂,“不过,我们现在要聊的是周郁哲先生失踪的案子。”
“失踪?”林尔清摇摇头,有些疑惑又有些迷惘,像是晃了神。
“对,失踪。”黎文一字一顿,他一抬眉毛,随后眯了眯眼睛,专注地盯着林尔清,像一位猎人正在观察他的猎物。
“怎么可能?周郁哲他……他……”
林尔清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凭着本能让嘴唇开合了几下。她想过周郁哲病重,想过赶到这里正遇上兵荒马乱的急救,也想过周郁哲彻底离开,监护器上只留下一条恒久不变的红线。然而尽管这样,林尔清却从没想过周郁哲会失踪,连一点可能性也没有试想过——一个深度昏迷的植物人,怎么可能失踪呢?
可是,真的不可能吗?
那个梦境,那个电话,那个人影……纷纷乱乱的信息一下子全涌向她的大脑,可她还没来得及重塑这些信息,便听到黎文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小姐看起来好像很震惊。”
是陈述句,林尔清花了好几秒才回过味来,她看着眼前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反问道:“我不该震惊吗?”
“我不知道,不过刚刚看到林小姐的第一眼,我似乎听到林小姐叫的是周郁哲的名字。”
他听到了,林尔清心下一惊,低下头,淡淡回了一句:“看错了。”
“哦?原来是看错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黎文看着刻意避开对视的女人,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几缕发丝在灯光下闪着柔软的金光,倒不像她此刻硬邦邦的模样。
“你们身形很像。”
欲盖弥彰,黎文想着,再次问道:“林小姐很喜欢锻炼吗?”
“什么意思?”林尔清重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凌晨的医院,很少有人会放弃电梯,而选择一条阴沉沉的安全通道。”
“黎先生很喜欢绕着弯说话吗?”
“是一个缺点。”
黎文回得大大方方,倒让林尔清的反击失了功效,只能顺着之前的问题回答道:“我想它之所以叫安全通道,总是有道理的。”
“这么说来,医院里有东西让林小姐觉得不安全……或者是人?”
“直觉。”
林尔清答得很快,边说边抬起手缓缓把碎发别到耳后,用无畏掩盖无措,强迫自己不躲不闪地看向黎文。一股医用酒精的味道若有似无,缠绵在两人鼻尖,黎文的眼神停留在她抬起又落下的手上。
“我倒不认为是直觉,至少不全是直觉。”
“那是什么?”
“我们办案只讲证据,”黎文说着,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林尔清刚刚捋过碎发的手,声音依旧轻松,身形却强势了许多,“林小姐的手怎么受伤了?”
“你干什么!”这一幕太过突然,林尔清慌了神,她用力挣脱束缚,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回初见面时的三级台阶。
可黎文没有如她的意,紧跟着往前跟进一步,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兜头罩住的阴影带来的压迫感让林尔清屏住了呼吸,看来初见时那个柔和而模糊的轮廓全是假象。
他在怀疑我——林尔清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人怀疑我与周郁哲的失踪有关。
太荒唐了,可她还来不及表态,黎文又开口了:“这伤口看起来还挺新鲜。”
“刚刚做木刻时弄伤的。”
“刚刚?这么晚还在做木刻?”
“工作罢了,就像你们,这么晚不也在收集线索吗。”
幼稚的反击,黎文有些失笑,他低头看着林尔清的睫毛随着这反问轻轻颤抖,明明不知所措,却还强作镇定,像只负隅顽抗的小兽。他后退半步,重新斜倚着身体靠回楼梯扶手上,目光顺着白皙的脖颈移到女人受伤的右手,发现她紧握着拳头,一滴红色正在滴落。
看来是刚刚挣脱时把伤口又弄裂开了,不知为何,黎文突然有些懊恼,或许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仔细地抽出一张,递到林尔清手里。
“流血了,”他指了指楼梯上的血迹,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去,边走边说:“跟我来吧,去周郁哲的病房看看,顺便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周郁哲,这三个字让林尔清无力反抗,只能不言不语地跟着黎文往楼上走去。
病房在三楼,门口站着好几个陌生面孔,见到黎文都默默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探病者带来的水果篮还孤零零地待在桌上,被褥整整齐齐地铺盖在床上,床头的各项仪器已经停止了工作,整个病房没有一点挣扎过的痕迹,林尔清快走几步来到病床前,抚摸着周郁哲枕过的枕头,才真实地感受到黎文说的话——周郁哲真的不见了。
因为没有他人在场的痕迹,最初的那宗车祸最终被定义为意外,但那个半夜来电始终没有得到解释,警察反复暗示林尔清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但林尔清却倔强地相信自己没有记错,昏迷的周郁哲成了唯一的证人,这让这个案子在林尔清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不过林尔清不急,她知道周郁哲一定会醒来,到时,谜团自然水落石出——可周郁哲居然失踪了。
相比起昏迷的证人,一个失踪的证人更让人捉摸不透。
周郁哲是被人掳走的还是自己离开?如果是被人掳走,意图为何,是想从他这获得什么还是掩盖什么?如果是他自己走的,又有何难言之隐,是在躲避着什么还是计划着什么,以至于要偷偷离开不惜惊动警方,甚至,连自己也要欺瞒?
无数问号汹涌而出,但至少,自己确信的事情是真实的,那个电话确实存在,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林尔清想着,默默将手伸到周郁哲的枕头底下。
“对了,周郁哲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怎么可能!”林尔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黎文突然的提问吓了一跳,下意识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过她心里是犹豫的。那个莫名的电话,那个诡异的身影,那种始终被人监视的恐惧感,令她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毫无把握。
“林小姐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黎文注视着林尔清的脸,没有放过她眼角眉梢稍纵即逝的不安。
“没有,你们的问题我能不能等会儿回答,我想独自待一会。”林尔清想着,又补了一句,让自己的状态变得柔弱而伤感,“今晚……对不起,太突然了,我觉得很累。”
“好,”这一套果然管用,黎文答应得很爽快,“我在走廊上等你,如果想到什么可以叫我,或者我的同事,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是突破口。”
林尔清点了点头,她听到病房的大门被贴心地关上,黎文应该离开了,不过她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又等了几秒,确信没有任何声音了,才动起来。
她重新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物,又把枕头翻了个个,在枕套里搜寻了一番,还是没有,于是干脆把被子掀开抖了抖扔到一边,又跪在床上将被单都捋了一遍。
“没有。”
林尔清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消息,她想了想又将手伸向床头柜的抽屉,可抽屉还没拉开,门口突然传来“咚咚”两声,随后黎文的脑袋探了进来。
“林小姐是不是在找东西?”
“没有!”
林尔清受惊般猛地回头,先入眼是一段陈旧的红线,红线的一端缠绕着一根细瘦的树枝,而另一端正捏在黎文的指尖。悬挂着的树枝摇摇晃晃,背景是黎文逐渐放大的眉眼。
“怎么会在你这?”
像是没想到林尔清这么快放弃抵抗,黎文愣了一愣才继续道:“这是什么?”
“昂玛。”
“什么?”
“昂玛阿波。”
还是没听明白,黎文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却听林尔清紧接着说道:“还给我。”
女人说完,一改要独处时表现出的柔弱无依,大步走了过来,黎文只好暂且放下疑惑,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找它?”
“我想知道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林尔清停下了脚步,脸色阴晴不定。
重新打量起手中其貌不扬的枯枝,黎文的声音变得热切起来,连忙道:“这个东西能帮我们找到真相?难道里面有针孔摄像头?”
“不是。”
“那……”
“周郁哲是被人带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