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凌晨来电
作品:《傩之茧》 题记
她抬头看向天空,看风牵引着雨丝簌簌飘落,在天地间穿梭,将世间万物编织在一起,聚拢成一枚茧。
原来,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在期待中来到这个人间的,至少她不是,她是怪神鲁达的孩子。
可那又如何,此刻,天地为茧,而他们都在茧中。
———————————————————————————————————————
“喂。”
“喂,是林尔清小姐么。”
“是我。”
“你好,这里是第一人民医院,周郁哲先生经抢救无效,已于今晨零点十三分去世,请您……”
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幕沉沉压下,像只妄图吞噬一切的巨兽。几盏路灯在寂静的街道上努力地亮着,昏黄灯光一点点渗透黑暗,像柜顶被打翻的蜂蜜,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缓缓流淌,晕开的光芒为路边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带去凛冽寒风中弥足珍贵的暖意。
随后,一声压抑的尖叫打破了笼罩一切的寂静,一只黑猫无声地从低矮院墙的瓦片上掠过,一个醉汉无意识地喃喃了几句,翻了个身继续酣睡,一个孩童在睡梦中被惊醒,哇哇大哭,一对偷情男女在廉价宾馆里翻云覆雨,早已忘了身在何方。
一个青面獠牙的木质面具从书桌上滑落,又在地面上颠簸了几下,竟也是无声的。时间像是被拉扯住了,否则那条裂纹行进的轨迹不会如此清晰,从右边的兽角开始,穿过刻有粗粝纹饰的额头,蔓延到凸起的左眼上,尖利的獠牙缓缓裂成两半,这时才有噼啪一声,短促地回响在房间里。
林尔清猛地从床上坐起,她张了张嘴,凝滞的空气没有被拨动,所以她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唯有电话里的女声还在耳边回荡,激得她一阵阵心悸——第一人民医院、周郁哲、零点十三、去世。刚刚电话里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是我,现在却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谁。
过了很长时间,林尔清终于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她拧亮台灯,看向书桌上的闹钟,瞳孔耗费了好几秒才渐渐收缩,适应了光明,对焦在时针分针上——零点十三分,这个时间令刚刚清醒的她又恍惚了一下。
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移动着,林尔清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睡下才不到一个小时,然而那场噩梦已经让她再无睡意,她索性随手拿起床边的棉服披在身上,趿着拖鞋来到了落地窗边。几缕寒风从窗缝间争先恐后地往温暖的室内逃,窗帘被吹动,似活物般前后摆动起来。刚刚被吓出来的冷汗消散在空气中,林尔清打了个寒战,大脑越加清醒,眉头却皱了起来。
“越来越糊涂了,明明记得在睡前关了窗的啊。”
她嘀咕着,声音越来越轻,手下动作却越来越快,关了窗,落了锁,顺势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热闹了一天后不可避免寥落下来的街道,从十一层高楼的窗口看出去,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积木盒,原本垂直的线条在氤氲夜色中扭曲浮动,令人头昏目眩,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全然不同——月色映着水色,层层叠叠的梯田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即使没有灯,那里的夜色也是清朗的。林尔清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举目向更远处看去。城市的尽头,几盏霓虹灯还在暧昧的闪烁着,试图挽留城中几分钟前还叫嚣着的纸醉金迷,然而铺天盖地的寂寞还是如骤然降临的黑暗一般渐渐笼罩了城市里所有的未眠人,林尔清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如果周郁哲还在的话……”
如果周郁哲还在,就不会在睡前忘了关窗,不会在酣睡中被噩耗惊醒,不会有寒风侵袭,不会在这个冬夜被寂寞突袭而手足无措。
如果周郁哲还在,林尔清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月前的今天,相同的时间相似的剧情,一通电话搅乱了已然安睡的夜。不同的是,那通电话不是来自梦境,而接起电话的人也不是林尔清,是周郁哲。
周郁哲接完电话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和平常一样蹑手蹑脚,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于林尔清而言,周郁哲半夜出门已是家常便饭,他是林尔清温柔体贴的男友,也是第一人民医院救死扶伤的医生,在林尔清的记忆里,周郁哲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这一天已经是周郁哲的休息日,他们原本安排一早出发,去临近城市的博物馆看展——新上的漆器展,或许能为她在傩面具的材质和类型创新上给予一些启发,如今看来怕是只能独行了。
不过林尔清还是起了个大早,一边期待着周郁哲像往常一样带着热乎乎的豆腐汤油条上楼,一边等待着放鸽子的信息和周郁哲最擅长使用的哭脸表情出现在对话框里。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门没有响,手机也没有响,林尔清反复看着手机确认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条信息,直到等来了周郁哲车祸的消息。
哪怕在此时回想起那一瞬间,林尔清仍然觉得自己是清醒而镇定的,她甚至将碍事的长裙换成了利落的运动裤,才一路狂飙驶向医院。可真的站在病房外,医生的嘴巴张张合合,她却一个字都没能听清楚,她无措地看向周郁哲,看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眉眼安详,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刚刚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手术,有些劳累终于得以安睡。
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周郁哲,可自那天之后,她没能和周郁哲说上一句话。
周郁哲昏迷了。
那天晚上,医院里没有突发事件,没有同事给周郁哲打电话,周郁哲发生车祸的那条小道显然也不在去医院的必经之路上,车祸现场找不到其他人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只是由于他疲劳驾驶撞倒了路边的护栏,然后连人带车一头栽进了河里,完全是一场意外,除了那个电话——林尔清信誓旦旦地强调着的那通电话,也就是促使周郁哲凌晨离家的那通电话,被警方证实并不存在,无论是在他的手机还是运营商的记录上都没有相应的通话记录留存,这让这场事故看起来又不那么像意外了。
一旁的警察委婉地提醒林尔清是不是记错了,事无巨细地询问,试图帮她回忆起更多细节,直到那一刻,林尔清才觉得天旋地转,踉跄着向一旁的椅子走去,差点跌坐在地上。周郁哲身旁,监察的机器有规律地发出“嘀嘀”声,与病房外的水深火热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井井有条。
急促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惊了林尔清一跳,她收回渐行渐远的思绪,快走几步来到床边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号码,却没有惯常被识别为骚扰电话的标记。
“这么晚了……”
林尔清想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喂,你好。”林尔清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依旧没有回应,林尔清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将手机拉远再次看了下屏幕,不知为何,那个将她惊醒的梦在此刻潜入思绪,她第三次凑近话筒,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周郁哲?”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电流声,林尔清急忙把电话推开,慌乱中按下了挂断键。
“谁这么无聊,半夜还打恶作剧电话。”
林尔清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还跳得厉害,只能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转身向床边走,本能地想找些事来冲淡内心的不安。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幽暗的窗外似乎有一团微光闪过,恰好将暗沉的手机屏幕照亮了一下,林尔清的眼皮一跳。
她顺着光点移动的轨迹寻去,瞥见楼下路灯边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身量很高,低着头,穿着连帽衫,正背对她站着。昏黄的灯光下,她无法清楚分辨那件衣服的颜色和花纹,可刚刚还扑通乱蹦的心却漏跳了一拍。
“这件衣服……”
她喃喃着,熟悉与不安同时涌来,时间和地点都太诡异,而且眼前的这件衣服似乎和周郁哲出事那天穿得一模一样。林尔清着了魔般向窗口走去,不安更甚,却夹杂着莫名的期待。她走到窗边,缓缓蹲下,脸庞贴向冰凉的窗户,企图再看得清楚点,而楼下那个身影似乎也有所感应,竟然跟着林尔清的节奏,也转头向上看过来。
“啊!”
林尔清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脚边。
她没能看到期待中的那张脸,或者说,那个回过头来的身影并没有真的回过头,连帽衫挺立的帽子里空空荡荡的一片,与林尔清对视的只有一片漆黑夜色——因为楼下那个人并没有头。
她的视线还没有完全躲开,一团火在帽子里燃烧了起来,火焰在风中扭曲,构成了被灼烧的狰狞五官。
无边的恐惧笼罩住了她,林尔清一直退到床边,疯了般拽住被子的一角,努力蜷缩着身子把自己隐藏起来。她的心好像早已停止了跳动,可胸口却又如擂鼓般震颤,让她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黑暗中,就这样过了好久,一丝木头特有的清凛香味从被角下浮动进来,带着淡淡的泥土味。那泥土是潮湿的,不似木头的干燥,是来自地底深处的矿物质被水汽浸润的味道。这气味唤醒了她的记忆,让她从难以自抑的恐惧和破碎零星的片段中抽离出来,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入眠前正在做的那个送子吞口。
这面具是一位老人为家中新婚的小辈求的,以整块白果木起形,为了让它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林尔清琢琢磨磨,改良了传统吞口面具威严凶悍的造型,所用线条柔和,轮廓圆润,收敛了面具的狰狞可怖之气。如今精修打磨完毕,已经到了着色阶段。她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昨晚的工作——这画面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她先是将一粒粒细碎的石榴石嵌入面具额心那一朵盛开的莲花,然后用辰砂点缀莲瓣,再用细细研磨的青金石粉描绘莲花周围的祥云与水纹。
云朵浮动,水流翩跹,黄褐色的世界逐渐染上丰腴的色彩,林尔清觉得自己的呼吸慢了,一个她趴伏在地满心忧惧,另一个她则倚靠在工作台前悠然自得,颤抖的手逐渐感知到木质特有的粗粝,她的心脏找回了原本的节奏。
于是林尔清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具的下半部,那里原本该是木雕的虬结胡须,可为了迎合新房圆融喜庆的氛围,她想做些改变,便请之前的室友宋丹溪——一位绳编手艺人,替这面具缠了个百子结,替代下半部的木刻纹路。
她很喜欢那些缠绕在宋丹溪指尖的曼妙线条,不过宋丹溪对她的面具一直不感冒,初见时就被挂在门后那怒瞪的圆目和狰狞的獠牙吓了一跳,逼得林尔清只好将一直跟随自己的古老面具取下,妥帖地收藏在包中。确实,她的爱好和坚持并不讨大众喜欢,大多数人很难将凶神恶煞的巫蛊造型与驱邪除祟,保家护宅的意象联系起来,这常常让林尔清生出无能为力之感,不过此刻,想到宋丹溪半是惊吓半是敬畏而纠结在一起的眉眼,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了一下。
回忆结束,如蛆附骨的寒意也在此刻退去,林尔清终于有勇气抬起被子的一角,卡着视角小心翼翼地朝窗口又看了一眼——冷清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寒风吹起一只塑料袋在楼宇间飘飘荡荡,刚刚的角落空无一人,那个燃起火焰的无头人影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或许今晚不宜睡眠,林尔清想着,抖了抖被冷汗浸湿的衣服,捡起摔落在地的手机。
指尖还残留着一抹红,应该是辰砂的印记,而那个尚未完工的面具正端端正正地躺在她的工作台上。反正也睡不着了,林尔清轻轻叹了口气,朝着工作台走去,准备继续睡前的工作。
可刚坐下,她再次感受到一股震动,手机又响了。
换作其他女生,此时可能要吓到哭泣了,可林尔清看着手机壁纸上“百无禁忌、诸邪回避”几个字渐渐亮起,想到这几天的遭遇和晚上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竟从委屈里生出一股愤怒。她赌气般划开闹腾不休的手机,放到了耳边。
这次,没等她喂出声,电话那头先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女声:“尔清姐,我是小吴,你快来,周医生,周医生他出事了!”
“周医生……周郁哲,他怎么了?”
林尔清混沌的大脑没能等到想要的答案,电话那头的女声被截断,随后她听到一个利落的男声说道:“林小姐,我是案子的负责人,既然你要过来,我就在周郁哲先生的病房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