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消失的名字

作品:《傩之茧

    “你是?”


    林尔清刚走进周郁哲那一层的办公区,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女声,糟糕,她暗道一声不好,停下脚步回了头。


    “你是病人还是家属啊,这里不是你们进来的地方。”


    女人的声音带着斥责,但林尔清心里安定了些,面前的人五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保洁人员的工作服,推着一辆放满了清洁用具的工具车,显然不是医生,林尔清回忆起了小吴的话,试探着问道:“李姐?”


    “诶,你是?”


    赌对了,林尔清怕李姐再起疑,连忙用自我介绍堵住她的思考:“我是林尔清,周医生的女朋友。”


    “啊!”李姐显然也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事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强行把尾音往下降了降,磕磕绊绊地说道,“哎,这……这,不好意思。”


    “没事,我来得少。”


    “你是……要去周医生办公室?”像是为了弥补自己刚刚的鲁莽,李姐又补了一句,“我刚好去打扫卫生,我带你去吧。”


    “嗯,”林尔清先是点了点头,视线却落到李姐工具车上的废纸篓里,逐渐缩小了点头的幅度,“李姐,你刚从文印室过来?”


    “是啊,今天收到的废纸特别多。”李姐说着,还特意指了指已经溢出废纸篓的材料。


    “我今天来,本来是想替郁哲打扫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带回去,可是他办公室里的东西都被带走了,连笔记本也……”


    “哎呀,你已经去过啦,”李姐看着林尔清垂目伤神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慰道,“周医生吉人自有天相,总会好的……”


    没等李姐说完,林尔清上前一步,打断了她的话:“这个纸……”


    “怎么啦?”看到林尔清将目光凝聚到了自己的工具车上,李姐一时不解。


    “这个好像是周郁哲的字。”林尔清又上前一步,来到工具车边,直接将一叠废纸拿了出来,“你看,这可能是周郁哲的笔记,警察先是想复印的,后来估计嫌麻烦,把整个本子都带走了。”


    “咦?”李姐也将头凑了过来,“对哦。”


    “李姐,”不等对面的人反应过来,林尔清紧接着提出需求,“这些纸能不能给我,虽然是一些警察不要的垃圾,但却是我现在能找到的,唯一属于周郁哲的东西了。”


    “当然,哎呀当然,你都拿去。”李姐闻言应得极快,又从垃圾桶中将其他材料一起捧出来,“这里还有,我帮你找找。”


    “不用了,”林尔清赶忙摆手,接过材料放进自己准备的包里,“您快去忙吧,我自己整理,别打扰了你工作,一会医生都来了有意见就不好了。”


    “诶,那……那我……”


    “您快忙吧。”


    一桩心事已了,林尔清连语气都轻快了许多,她站在原地目送李姐离去,立刻转身下楼,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等不及回家了,林尔清将纸张从包里拿出,放到副驾驶座上翻找起来,很快就找到了小吴口中的统计表,周郁哲近期接触的每位病人都做了编号,已经出院的,还在留院治疗的,林尔清一位一位看过去,翻了两遍,却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


    看来又要麻烦小吴了,林尔清把手机拿起又放下,关心则乱,自己差点变成了不分昼夜的周扒皮,事到如今急匆匆地追问或者胡思乱想都没有用,她应该让小吴好好休息一下,自己也是一样。


    思及休息,积累了一晚上的疲惫感奔袭而来,林尔清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悠悠地启程回家,泡了个热水澡,上床补眠了。


    冬日里的阳光最是稀罕,等林尔清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蜜色的光线带着暖意,从厚重的窗帘间渗进屋子。她拉开窗帘,夕阳便随着这动作爬上她凌乱的工作台,在她的刻刀和水杯之间跳跃,折射出金色光芒将一桌的破败点亮。林尔清深吸了一口空气,觉得元气渐渐恢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应该可以联系小吴了,她想着,却没有拨通电话,而是试探性地给小吴发了条信息。


    “资料似乎有缺漏。”


    没有指望立刻得到回答,林尔清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远处,斜阳的角度还在变换,将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裁剪成轮廓分明的几何图案,视线收近,一辆公交靠站停下,上下车的人群在楼宇阴影与落日余晖的交界处来来回回,恰似她此刻的心情,在明暗世界的裂缝处摇摆不定。


    林尔清没有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太久,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小吴的来电。


    “尔清姐,”电话一接通,对面就传来小吴刻意压低着的声音,但比上一次听到时有活力了许多,“我想还是电话说比较安全。”


    “也对,是我疏忽了,对了,我拿到那份材料了,但是……”


    “一共有三页,正反面。”小吴急切地确认道。


    “是啊。”


    “那就齐啦,最近三个月的都在了。”


    “可我之前听周郁哲说过,科室里最近不是有一个病人去世了吗,这资料里没有她。”


    “咦?”小吴听了也有点迷茫,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随后不确定地说道,“这么重要的病人,不可能会有遗漏啊,要不等会我回去查查怎么回事。”


    “不行,”林尔清连忙制止,“这份材料都是我偷回来的,万一你查的时候有人问起说漏了嘴,反而自投罗网。”


    “对哦,那怎么办?”小吴讪讪地挠了挠头,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底档是我从系统里一条一条比对出来的呀,怎么会少了个病人,一定是那晚事太多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于那个病人,你知道些什么情况能不能和我说说。”


    “那个病人是半夜车祸被送进医院的,”说到车祸,小吴立刻联想到了周郁哲,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声音也不像之前那么开朗了,“人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周医生帮她做的紧急手术,昏迷了三天还是没有能醒过来。”


    也是车祸,不会真是冤鬼索命这么戏剧化吧,林尔清自嘲了下,随即摇摇头抛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再次问道:“死者的名字你知道吗?”


    “那天不是我当值,那个病人也不在我负责的床位,你等我先问问王姐。”


    “不急,等你上班了再说。”


    “哎呀,尔清姐,我可憋不住,你等我。”小吴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也对,既然问了,不如就一鼓作气把事情弄清楚,林尔清想着,像是被窗外的阳光晃到了,阖了阖眼睛。


    若真是冤鬼索命,她倒是不怕的,她从小就追着傩戏跑,最钟爱的一出戏便是《钟馗斩鬼》——蛊虫疟妖,青面鬼王,牛首生人眼、蛇面覆鳞纹,真真是狰狞恐怖,而钟馗则于群魔乱舞中脚踩罡步登场,捞油锅、踩刀梯,喷水画符、吞烟吐火。林尔清始终记得,烟雾中戴着面具的爷爷若隐若现,他的双眼泛出绿光,口中念念有词:


    牛成对,马成双,猪羊鹅鸭满山岗。


    天瘟砍出天堂去,地瘟砍出十方门。


    人瘟砍在人阳县,鬼瘟砍在鬼州城。


    若有伤寒并咳嗽,帝君砍出十方门。


    在急促如鬼泣的鼓点中,爷爷抓住小鬼,剜出双眼,将世间所有灾祸一口吞了进去。


    大人孩子聚在一起拍手欢笑,而她则躲在角落里憧憬着,她相信面具后面真的有神灵,他们会在戏终时出现,为她澄清误会,驱灾纳吉,可她没能等到。


    在她出生之前,爷爷一直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傩师,他为别人驱尽了瘟疫瘴气、妖魔鬼怪,却没能驱走自己孙女身上的灾祸。而这个不被天神祝福的孩子出生后,上门的人便少了,渐渐就没了。所以,再接近神的存在,也不过肉体凡胎,多少年真情实意的邻里相伴,抵不过虚无缥缈的习俗传说,那些人说这是神意,可林尔清明白,这才是人心。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林尔清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这种可能攫住了心神——人心。一个已经死亡、却没有出现在警方资料清单上的病人,难道是有人动了手脚?


    明知比起灵异,人为的可能性更大,林尔清却不喜欢这个想法。她不擅长与人交流,也不喜欢揣度人心,或者说,她不理解、不信任、也不喜欢人。童年时遭遇到的背弃,不被故土接纳的疑惑和痛苦,让她习惯了游离在人群边缘,一个人孤独却安全地活着。


    八岁那年母亲重返村寨,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地接走了她,带她去更文明而现代化的城市,陪她做了外耳廓修复手术,让她在最宽容的环境中接受最优质的教育,她的周围没有了漫山绿意和缭绕云雾,也没有了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可她没有如约变成一个阳光开朗的人。那片山坳中终年不散的氤氲雾气,已经浸染了她的每一寸体魄,林尔清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可每次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她还是会难受。她从来不责怪母亲的不告而别,因为母亲也在挣扎,她需要成长到足够强大才能带走她,修复她,可她不懂母亲为什么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允许她接触傩戏,不允许她研究民俗,不允许她像石缝间冒出的一棵蕨或者溪流边匍匐的一块苔,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母亲曾经看着她打磨雕刻出的面具,轻蔑地问道——都没进过傩堂,上过神龛,一个没开过光的面具,也算傩面?


    而她的语气比母亲更轻蔑,轻蔑到仿佛包含着怜悯——开光?你该不会觉得这截木头后面,真的可以有鬼神吧?


    她还记得母亲那时候的目光,从面具上移到她脸上,随后又不由自主地避开,不可思议、心疼、甚至还有一丝惧怕。


    爷爷说过,人心中有了惧怕,便有了鬼神。可她不怕,因为不在乎,便不会害怕。


    八岁那年和母亲一起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最初是因为没钱,后来是因为没了念想——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故土没有了故人,也就没有了回去的理由。当然,她也没能融入母亲的新家庭,她就这样以和万事万物若即若离的姿态活着,直到导师把周郁哲带到了她的生命里。


    周郁哲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人,明明自己的生活也一团乱麻,却怀着全部的热忱用尽全力地生活着,为了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四处奔波,为每一个细节的突破欢欣鼓舞,每天工作到深夜,凌晨电话一响立刻又活力满满。他像一轮太阳,灼热而耀眼的光线一丝一缕渗透进云雾,是恰好的温暖,于是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周郁哲大多数时间都很忙碌,恰好林尔清喜欢独处,她总是一个人做东西,听音乐,看电影,学习做饭,极少出门,偶尔去医院送些点心茶果给周郁哲,那绝对是心情极好的日子了。


    如果这件事是人为,林尔清清晰地感受到了惧怕,她开始有了在乎的人和在乎的生活,她本能地想要逃避,可这一切都容不得她后退。死了一个,失踪了一个,显然还有更多事情隐匿在这城市不为人知的角落,像一张蛛网密密铺开,等着她自投罗网,而她偏偏没有经验没有人脉甚至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窗前,看着太阳渐渐式微,暮色开始浸染这座城市。


    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林尔清收回已经飘远的思绪,电话那头小吴的声音里难掩兴奋:“尔清姐,真有情况,我刚刚电话王姐,你猜怎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自己也不记得死者的名字了,这怎么可能,死者昏迷的几天都是她在照顾的,这里面一定有事!”


    果然不是偶然,病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名单里,有人动了手脚。可林尔清听着小吴神秘兮兮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她鲜活的眉眼,这一幕又让她觉得心里的阴霾散去了点,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你查到名字了吗?”


    “没有,”小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听王姐话语间十分谨慎,还反问我怎么想起问她这个病人的名字,怕被她套出话来,我没敢再问下去。要不尔清姐你再等等,我过两天看看能不能在聊天的时候帮你问出来,行不?”


    “不要了,”林尔清立刻拒绝道,小吴性子急,藏不住事,她不想让小吴牵扯进自己毫无把握的事情中,于是解释道,“我只是随便问一下,可能是因为死了人的关系医院不愿意宣扬出去,既然他们不愿意说,你就别问了,要被他们发现我去医院偷材料,就不好了。”


    挂断电话,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消散在摩天大楼背后,天已经全黑了,资料还在桌子上乱糟糟地放着,林尔清也没有心思去整理,千头万绪盘旋在她脑海里,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完全摸不着头脑。人们都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可是现在她面前全是险恶的急转弯,极目远眺却连桥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对,有一座桥可以帮助她往前一步,渡过险滩——那个被遗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