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时间能渐渐治愈一切……到今天，伦恩已经完全走出了事故的阴影，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那些怜悯的目光，面对一切。


    “……伦恩？”


    他正要去找一把椅子坐下，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只好回身看看是谁，和对方寒暄几句。


    他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也不是特别陌生，或许有一点眼熟？他不能确定……也没准是同事的亲戚……或者在枢密院的会议上见过？


    对方无奈地笑笑，和他报了她的名字和身份。甚至听到那个名字时，他也还是没想起她——他的未婚妻。


    应该说是，他“之前”的未婚妻。而对“现在”的他来说，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


    据说“之前”他们非常非常相爱，如果不是因为年纪太轻，一定已经结婚了。


    在帝国的法律制度里，结婚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拥有的资源越多越麻烦，要签署一大堆文件，从此两个人被繁琐的手续死死绑在一起，想拆开，就需要更多繁琐的手续。所以，对帝国公民来说，除非你什么都没有，不然，谨慎结婚。


    她最后一次来医院探望他时和他说，如果他们已经结婚了，她一定会留下来。


    他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没有记忆，性格也变了。当时尚在住院的他虽然还没决定好自己的未来，但和过去那个伦恩的分歧已经初见端倪。他们当初一起选择的未来，一下子，全都荡然无存了。如果他们已经结婚了，她一定会劝自己：事已至此，接受新的他，接受他们要重新选一个新的未来。但他们只是订婚，分开太容易了。


    再说，确实没有感情了。他不记得她了，医院探视时间有限，也不足以让他爱上她，或者让悲伤的她爱上新的他。她没有动力不去做这个决定，他也没有动力阻止她做这个决定。他们后来从来没联系过。他已经忘记了她。


    所以这真是一场盛会啊……来了这么多人。


    他们毗邻着彼此在空位置坐下来。


    “没带恋人？”她问。


    他应了一声，也问她：“你也没带？”


    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我是被带的那个。”她回答。


    当然，她是被带进来的那个。她是那类人：不热心自己的社会成就但热心自己的社会地位。这是帝国贵族常见的搭配：一个积极投身台前的，和一个积极投身幕后的。因为——假如你真的有志向走到一个非常高的地方，皇帝的近旁——皇帝可不喜欢一对关联紧密的佳偶同时都是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除非这对佳人中有一个是皇帝自己。当你真的成为帝国高级官员，尤其要注意了——两个都站得很高，那总得下去一个，或者干脆一起下去。毕竟——如果这两个因为私人感情有了矛盾，或者因为婚姻利益狼狈为奸，那对皇帝，对帝国来说，可真是相当麻烦。所以，不要和同类结婚，谈恋爱也不要太张扬。避免自己就因为这而在皇帝那里减分。


    所以，这里有需求。两类人对彼此有需求。家族和家族也有需求。


    “就是那边那个。”她指给他看。伦恩粗略地扫了一眼——好几个凑在一起，正在夸夸其谈，不时哈哈大笑的人。从他们的着装风格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帝国中层官员。他“以前”就是计划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接着努力在几十年后，达到他父亲企及过的高位。


    “噢。”他说，“一表人才……已经订婚了？”


    “没有。”她回答，“他很乐意。但我……我不想在这个年纪就把自己完全确定下来。”


    “的确。”他说，“我也是。”


    “他不是那个足够让我心甘情愿的人……只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罢了。”她说。


    但是，“以前”，那个更年轻的她和那个“他”觉得，对方就是足够让自己心甘情愿确定下余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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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她突然拿出手帕擦了一下眼睛。只是一下。她重新抬起头，非常端庄。她对他微笑。对着这样的微笑，他便丧失了那种坦白的冲动，去告诉她：我也一样，这些年，我其实没有遇到过任何让我觉得心动的人。我现在没有恋人。


    她对他说：“见到你这样健康，我非常高兴，拜尔雷德博士。”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对她说我也一样。然后，广播提醒他们，可以去广场了。


    *


    对于哈莫茨的皇帝继位典礼，有幸观礼过的德里西外交团曾给出这样的评价：滑稽。当然，是在他们回国之后给的评价。其中一个人私下评价完还嫌不够，把他的观后感集结出版，用一种嘲弄的口吻给他的同国同胞讲述整个典礼，说它充满令人迷惑的缺乏审美的繁琐细节。在这本书流传到哈莫茨没几年后，这个管不住嘴的作者莫名其妙死了。德里西人咬牙切齿地指控是哈莫茨的皇帝派人暗杀的，哈莫茨人非常自豪地替他们的皇帝承认就是他派人暗杀的。而那位皇帝，没有回应过这件事。


    那位皇帝也没有把这本书禁掉。他的皇储在继位时，还吸纳了书里的艺术观点，把典礼不够美观的部分修改得更具美学价值了。现任皇帝的父亲则是根据他自己的专长调整了典礼的细节——他进行了一场哈莫茨帝国时长最久继位演讲。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揣摩皇帝，公众可能会揣摩出这样的真理：他们现在这位皇帝的特长是，保持安静，一动不动。


    根据传统，典礼的第一个环节是皇帝走一条光荣之路，一路上走走停停，和全息投影出的帝国历史名人互相致敬，在现场礼乐团演奏肃穆的音乐，在直播里各平台住持带帝国公民们复习初等教育都会教的内容，回顾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谁。但是这次这个皇帝，呃，他一直站着，全息投影营造了一种他在一直前进的错觉。他也没和那些投影互相致敬，他们互相微笑一下，就掠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