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傍晚。


    叶子还没变黄。十月中旬，北城的温度犹如云霄飞车，一夜入秋，又一夜回暖。


    真不像记忆中的北方。


    “他亲口说的‘不能’？”


    电话那头，顾风有点惊讶。


    “那倒没有，在微信里说的。”


    招月左手扶了扶蓝牙耳机，右手提着礼裙拉链，屏住呼吸。


    唰。拉链顺滑地闭合。


    “我好像社畜版西西弗斯啊，好不容易推石头上了山顶，发现那儿已经有一块了。”


    她走出卫生间，踱步到镜子前整理裙边。洗手台上摆着香薰，浓郁的玫瑰香味。


    “挺好的啦，我想当西西弗斯还当不成咧。”顾风吐槽，“你换完衣服没，快拍一张看看。”


    镜中映出招月的模样。黑色小礼裙剪裁流畅，紧密地贴合腰线，仿佛第二层肌肤。


    有点陌生。


    “哎，有什么好看的。”她小声嘟囔，“我最讨厌高跟鞋了。”


    “老板给你量身定制的嘛，”顾风调侃道，“不，是SF量身定制的，像不像女团打歌服？”


    招月收拾好衣物，提着纸袋小心翼翼走出去。


    “不像，而且好不舒服。”她按住肩带，害怕它往下掉，“要不是有调休，我才不加这个班。”


    为了换上这套裙子，招月特地跑进附近的高端商场。车在楼下等她，一辆宽松的商务座，专程接她一个人。


    电话对面，顾风低头看了看时间。


    “好吧，摸鱼结束，我先上楼去忙喽。”


    两人互道拜拜挂了电话。


    天是晴的，却快暗了。薄紫色的天际被夕阳柔柔托举。十月的北城，不到十五分钟，夜幕就完全降临。


    招月迈上车，挺直脊背，扭头看着窗外。


    去哪里，不知道。


    去做什么，也不知道。


    厉盛只命令她“留下加班”，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她单纯以为领导又看见了她剪片子的才能，直至午休结束，回到工位的时候——


    一只神秘的黑色礼盒静静躺在她的桌面上。


    “这是……”


    第一反应，谁的闪送放错位置了。


    来不及四下打听，小秘书已经两眼晶亮地冒出头。


    “哇，这么大阵仗！你交男朋友啦？”


    “啊？我哪有男朋友。”


    招月茫然地望了望周围。


    同事们各自在忙，余光却诚实，纷纷扫了过来。


    办公室枯燥无聊，少不了谈资，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卷入八卦的焦点。


    反过来想，他们只顾着听，无人认领，那没准这东西真是给我的。


    是不是风或蝶弄的惊喜……？


    招月指尖触上冰凉的盒面，掀开小小一角。


    柔软的黑丝绒内镶着一张卡片，用宋体印了两串数字。


    “159/36”


    她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扣紧礼盒边缘。


    小秘书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好奇：“没交往的话，还在暧昧期？我看他挺有一套嘛！送的啥？”


    “哦，不是我的。”招月捧出笑脸，“可能谁弄错了，我去找快递员问问看！”


    她抄起手机和盒子就往外冲，一路跑到一楼才解锁屏幕按进微信。


    厉总的消息排在最上面。


    「晚六点有车来接，记得换衣服」


    「尺寸，不合身的话，告诉我」


    ……


    是，很合身。


    招月默默想。


    太合身了，甚至不能以衣物不适为借口临阵脱逃。


    窗外，灯影交织，像深夜的海面映着粼粼的月光。


    天上仅一个月亮。她记起很久以前老师讲过的偈语，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短暂恍惚后，招月被急刹的波浪拍回现实。


    油门刚踩下就要停。晚高峰，再贵的车也得堵在路上。


    她捂着空荡荡的胃，打了个哈欠。


    ……


    ……


    开到北城中心地带的酒店整整花了一个小时，甚至不如坐地铁速度快。


    车停在一片林荫下。车门拉开，招月伸出一条腿，傍晚的凉风立刻吹散昏昏沉沉的睡意。


    好冷。


    鞋跟磕着石板路，必须脚掌用力，保持住重心。


    她讨厌高跟鞋，但并非无法驾驭。


    当年大四实习时，招月找了一份游乐园演职员的兼职，穿着五厘米细高跟，架着厚重的人偶服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一次出场七分钟，每天演十场，工资仅是正式员工的三分之一。


    就连这种纯吃苦的机会，还是凭着身高优势拿下的。


    对，身高优势。


    只有长得矮，穿上玩偶服才不违和。


    招月叹了口气。


    “——你来了。”


    头顶树叶窸窣，一道沉沉的嗓音顺着风递了过来。


    她从回忆中匆匆抬眸，不小心撞进厉盛眼里。


    风声欲静。


    他周身翻起柑橘香气，眼中留下片刻失神的顿挫。


    但光线太暗，时间太晚，招月很难看清。


    下一秒，他镜片后的视线已经恢复如常，平静地垂下来，接住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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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山偶尔也有漂移的时候。招月想，他大概在思考工作。


    “啊……厉总，晚上好。”


    他身披夜幕站在阴影下，目光依然垂得很低。


    事实摆在面前，即便穿上高跟鞋，也难以弥补身高的差距。


    招月不甘心。


    “路上堵车，我……没迟到吧。”她试图掩饰。


    厉盛“嗯”了一声。


    语调比平时轻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片刻后，他才回答“没有”。


    “进去吧。”


    他转了身。


    招月横挪半步，望向远处光源。酒店坐落在道路尽头，简洁的建筑风格，内部泼洒着玻璃般的透明感。


    光从那里蔓延，直到来时的路口。


    刚才，他落入阴影。


    她却迎着灯的方向，发丝盈着暖色调的光，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招月恍然，原来那一瞬间，厉总是在借光线检查我的仪容仪表。


    但，裙子是他安排的，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因为这些扣下我的调休。


    她迈开步子跟上他。


    树海摇曳，掀起连天的幽绿。


    路边不乏宾客，长礼服的女士，西装革履的男人，相互挽着手臂，踏入前方那片光里。


    ……好像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招月想。


    那群来宾大步流星地赶路，仿佛灯光只剩下最后一盏。


    但他不着急。


    他们徐徐向前，几乎并肩而行。


    她能感觉到厉总刻意放缓了步伐。今夜，他不像冷酷无情的顶头上司，反而扮演着一位周到的绅士。


    招月暗暗腹诽，英国留子是不是都这样。


    酒店大门敞开，门内世界流溢着通明的灯火。她眼前一阵轻微的晕眩，预感自己即将被无数道目光吞没。


    “……很合身。”


    跨入门槛那一刻，他说。


    嗯？


    招月愣了两秒，抬起头。


    所有喧嚣的、刺眼的光影忽而被甩在身后。


    厉盛微微敛眸，嗓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到。


    似乎，语气里还藏着一丝闪烁其词的赞许。


    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招月恍惚着反应过来，这是英国留子刻在骨子里的社交礼仪吧。


    先以天气起手，说昨天过得不错，再加上随口一句“lovelydress”。


    只能听一半，信一半。


    招月没练习过smalltalk。她抚平内心涟漪，笑了笑，唇下尖尖的虎牙若隐若现。


    “是厉总您选的好！”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