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招月火速回了工位。


    无论如何，班还要继续上。EN闪个不停，一大堆节目等着四点前处理。


    但是，双手搭在键盘，摸到熟悉的键位的时候，指尖总缠绕着那阵冰凉细腻的触感。


    墨蓝色、晕开月亮暗纹的领带，轻而易举拧在她手里折皱。


    应该很贵吧……


    幸好厉总没让她赔钱。


    她心口怔忡，跌跌撞撞起身，去饮水机接杯热水。


    “怎么啦，脸红红的，上班时间偷偷小酌？”


    恰巧小秘书也挤在饮水机那儿摸鱼。


    招月长叹一声：“不是醉酒，是醉咖啡啊——”


    *


    充满怨气的工作日战战兢兢结束了。


    周末，风和蝶提议找个地方小聚。她俩一个合租，一个住博士生宿舍，选来选去定在了招月租在远郊的房子。


    上午，她裹着睡衣站在窗户前翘首以盼。


    虽然毕业已经四年，工作都换过三份，但每次见到她们都像回到大学本科，回到那段食堂抢饭后窝在小房子里，一觉睡到日落的悠闲时光。


    没多久，一辆SUV缓缓开进来。


    “招月小姐，请开门——”


    晋蝶按下门铃。


    单元门的门禁坏了，长久失修，她们都知道。


    “请进！”招月秉持着八卦心态，开门同时见山，“男朋友送你来的？”


    晋蝶换过鞋，提着水果塞到招月怀里：“嗯，最近办了个棘手案子，奖励自己买了辆车。”


    蝶不久前交了男朋友，律师，北城本地人，家庭环境宽裕。


    招月接过那袋蓝莓和芒果：“啊，真好啊，好羡慕。”


    在北城想开上车，宛如登天。


    她一直参与摇号，期期不落，但一直没中选。没办法，常驻人口超两千万，竞争实在激烈。


    “想飙车？”晋蝶笑笑，走进卫生间洗手，“我让他借你开一阵儿。”


    “哪里敢飙车的呀，我一向文明驾驶行车让人。”招月把水果依次拿出来，准备清洗，“可惜只能回老家开，驾照都积灰发霉了……”


    好想开车，想握着方向盘找到凌驾大型机器的掌控感。


    她洗了蓝莓，切开芒果，没一会儿顾风也到了。


    “两位，看我带了什么！今天我们可要一决高下喽！”


    一进门，顾风就挥舞起手上的东西，一个像古早街机按键的红色圆形按钮。


    “又发现什么好游戏了。”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水果摆在盘里，三人围坐在桌边。


    顾风特意背了笔记本电脑和降噪耳机来，把那颗大大的红色按钮接入连线。


    “用音乐游戏决定胜负吧！输了的人请吃饭哦。”


    毕业后大家不再AA，凑在一起时，总爱这样揪出请客的人。


    “全程只需要一个操作，听音乐，根据节奏，在第七拍的时候‘啪’！用力按下空格。”


    顾风介绍着，抬手往红按钮上一敲。


    “这是键盘外设啊。”


    招月伸手戳戳，触感清脆，看起来和游戏里的按钮一模一样，代入感十足。


    顾风抱着手臂点头：“来吧，谁先挑战。”


    上次三人凑在一起打moba，招月遗憾掏了腰包，这次她自认为不能再输。


    其实，她有几分唱歌的天赋，小时候一开口就被选进合唱团，一路唱到高中。音乐老师和她爸妈聊过，可以考虑往这方面发展，但老家教育资源平庸，艺术生又烧钱，他们还是希望小孩老老实实高考，念个好大学，回来找份体面的工作。


    父母期望着最稳妥，最不冒险的那条路。


    招月做到了，考入名校，干着养活自己的工作，只不过离家乡很远很远。


    “我先来吧。”晋蝶挪动鼠标进入教学关。


    音乐流淌，节奏感十足，游戏还贴心安排了一道女声数拍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


    “啪！”


    按钮被敲响，第七拍如此清晰可见。


    “这太简单了。”


    招月如实发表感言，自认为根本不用过一遍新手教学。


    “一开始都很简单，再试试这首呢？”


    顾风嘿嘿一笑，滑动鼠标翻页。


    想必前面没什么难度，索然无味。招月坐在笔记本前，准备直接挑战第三个关卡。


    “Readygetsetgo！”


    游戏内的女声提示改为英文，屏幕上代表节奏的波形变成了两段。


    一二三四……


    招月正在心中默数，手却跟着音乐提前敲向了按钮。


    “哎怎么数不到七啊！”


    她慌慌张张，眼睛离不开屏幕。


    “差点忘了，这关改成二拍子，数到二就行。”顾风说。


    原则上来说，数到二比数到七容易。


    “啊不对，等一下等一下！欸——？”


    招月手忙脚乱，永远错开0.5秒，被二拍子撵着跑。


    一曲结束，屏幕上缓缓浮现出结果：


    「您的分数」


    「C+」


    ……好低。


    晋蝶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她比招月差了一点，天赋都用在学术上，唱歌只会吊嗓子，操着闽南口音软软地跑调。


    随后，游戏内的女声高调宣布：


    「您的分数」


    「B+」


    为什么！


    同样的曲子同样第一次玩，蝶的分数反而更高。招月开始自我怀疑，难道多年合唱团的经验都还给老师了？


    画面退回选关界面，底下一行小字：最高纪录S+。


    “S+不会是你打出来的吧。”招月黑着脸问。


    顾风塞一颗蓝莓进嘴：“这是我的电脑，除了我还有谁。”


    “没想到啊，咱们能在节奏感上险胜北大主唱招月月。”


    蝶在旁边落井下石，甚至提及她们大学时用来打趣的外号。


    招月嘴硬辩解：“肯定是爵士风的曲子太难了！而且第一次听，都不熟悉。”


    “哎！”顾风像得逞的猎人，“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试试这首，我自己做的谱面。”


    招月知道好友向来爱鼓捣些小创作，尤其是游戏mod。


    她兴致勃勃打开自制关卡，第一首，标题为“Beneaththesamesky”。


    这回，熟悉的前奏随着跃动的波形冲刷到眼前。


    “啊，这不是101的歌？”晋蝶说，“我最近也在听。”


    好，必须拿下。


    招月右手悬在那颗红色按钮上狠狠一敲。


    她已经单曲循环不下百遍，歌词都倒背如流，没理由再犯低级错误。


    一二三四……


    心中默数着拍子，跟随选手们绚丽的高音和潮起潮落的弦乐。


    等会儿，怎么突然加速？不对不对不对一二三四这不是第四拍吗为什么不对！诶等等我——！


    「您的分数」


    「B-」


    完败。


    像一场大战结束，招月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嚼着芒果。


    “你这谱面做得真的对吗……”


    晋蝶正在尝试中，轻巧地敲着红按钮，显然比她轻松。


    “那必须是对的。”顾风笑道，“只不过我用了反拍，再加上一丁点视觉干扰，提升难度。”


    酸味在口中化开，招月吞下芒果，不甘心地盯着蝶的游戏画面。


    “你怎么玩的，有没有窍门？”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捉不到正确的鼓点。


    顾风又捏颗蓝莓：“游戏里不是说了嘛，音乐用来治疗心脏病。”


    好友提起游戏的背景设定：采取音乐疗法，让心跳和节奏同频，治疗室上性心搏过速或是胸口轻微疼痛的病人。


    “把节奏想成心跳就行了。”她耸耸肩，蓝莓咬得咯吱咯吱响。


    节奏想象成心跳……


    《天空》快要行进到副歌。


    招月枕着手臂眨眨眼，又想起那间雨雾潮湿的办公室。


    应该轻而易举才对。


    因为她的心跳，明明响得要命。


    “哇——”


    晋蝶振臂高呼，从身侧一把抱住她，比交到男朋友还高兴。


    “我得了A！”


    *


    宝贵的节奏感一去不复返了。


    愿赌服输，她理应请客吃饭。北城的房租是笔不小的支出，朋友们担心她生活有负担，提出AA。但招月伸手比了个叉，说不行，必须让我请。


    “没关系，”她抬起下巴，“下周发租房补贴，下个月开始还上四休三了。”


    “啥？上四休三！”顾风疯狂摇晃她肩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虽然有一天是居家办公呃呃呃……”招月被晃得七上八下。


    “少通勤一天，多爽啊，”晋蝶托腮感慨，“上回跟我们一块儿吐槽老板和导师的也不知道是谁。”


    “所以嘛，这次我请客，下次我也请！”


    WorkFromHome，都市白领的究极梦想，尤其是北城白领。


    新一周，气温稍稍回暖。


    同样的通勤地狱，挤成相片的七号线，长约1公里的地下换乘路线，她却走得无比轻快。


    只要少通勤一天，幸福度就呈指数级别上升。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地想，现在排班，以后会不会轮班？万一轮到我周六日上班，周一周二休息，岂不是只需要上三休四？


    周日夜焦虑症要离我远去了，美好的周末即将从周四的傍晚开始——


    8：58。


    招月脚步轻盈，迈向工位。


    “老李，优化名单这回真定咯。”


    “唉，我从张头那儿打听了几句。”


    同事王和同事李开启闲聊模式。


    “你说这周末排班，是变相的福利吧？我偏偏想不明白，怎么小招一个新来的能在里头。”


    同事王突然悄声提起她。


    招月两只手拉开耳朵，模仿小飞象探身去听。


    “论资历，她来得最晚。论年纪，她没结婚，不用带孩子。你说说这哪儿轮得到她了？”


    “难道，人家学历高？”


    “咱们这儿，学历没有比得过天凡的吧。”


    “也对，他海归，高贵啊。”


    “要不人家有人脉？”


    “我看不像，要有人脉至于三天两头让武总厉总叫过去挨骂么……”


    听了一会儿，招月撂下耳朵，往旋转椅里一靠。


    唉。


    她闭上眼，故作为难地长舒一口气。


    ——那能怎么办，这可是小招用厉总的秘密交换来的。


    我冒险勇闯CEO办公室，奉献了生命中宝贵的一个小时，甚至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才有了今日排班的结果。


    想着想着，不禁嘴角上扬。


    “唉。”


    耳边亦有忧郁的叹息，睁眼看，是小秘书。


    “书意，早啊。”


    “……早。”


    星期一，总要有人面带死意，今天轮到小秘书。


    招月直起身子：“怎么啦。”


    “房补要发下来了……”


    “唔。”


    “以三环为分界线，三环里比三环外多这个数。”


    小秘书伸出手，五根手指齐齐张开。


    “五百块，”招月真情实感，“挺多的啊。”


    “不，”小秘书有气无力纠正道，“五十块。”


    “五……”她语塞，“真的假的。”


    “真的，还不如写实际地址，没准能捞到一天……算了，武总估计不答应。”


    周围同事走动。小秘书说着说着，弯腰缩到工位挡板之下，一副拱手抱歉的模样。


    “幸好没蛊惑到你，不然我可要睡不着觉了！”


    她指的是用虚假地址换高额房补。


    “啊那倒没事。”招月应和着，若有所思。


    “其他人可就倒霉喽，不仅没捞到高价房补，还丢了排班的美差，这就是谎言的代价啊。”


    微妙的头绪和预感骨碌骨碌翻滚，团成一团。


    招月灵光一闪：“谎言的代价？房补和排班不是两回事吗？”


    小秘书竖起食指晃两下，一脸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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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你也没注意到吧——当然是住得越远，越容易排周末的班啊。”


    “诶……”


    顶头上司果然下套儿了。


    她早觉得这是陷阱，可惜被“优化”二字蒙蔽，没把两码事拧成一条绳。


    至于结局，则恰如人生，越在意，越会失去，贪嗔痴皆为虚妄。


    可是。


    招月踟蹰地想，自己通勤一小时四十分钟，应该算远吧。


    规则如此，那有没有可能，排班的名额，本来就是我的？


    办公室里氤氲潮湿的画面又缓缓浮现。她好像咬了口汁水四溢的橘子，酸得眯起眼睛。


    也许……


    厉总只是按规矩办事，顺水推舟地说了“可以”。而她那些惊心动魄的冒犯，完全是多此一举。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霎时紧紧攥住她的心脏。


    招月无奈撑着额头：“你说，现在逃离地球还来得及……”


    “——砰！”


    突然，斜对面激起一声巨响。


    某人怒火缠身，把通勤背包当做篮球狠狠投进座椅。


    是倪天凡。


    “哎呀，”小秘书被吓了一跳，悄声说，“谁又惹他了。”


    “咋啦倪少爷。”


    他旁边人高声问。


    “没事儿，这不是昨儿看比赛，又输球了。”


    倪天凡假模假式地摇头叹气。


    “唉，说起来优化名单你知不知道。”


    同事看不懂眼色，打岔道。


    倪天凡：“哦，你说昨天的比赛啊，下半场那个失误真他妈不应该。”


    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小秘书心领神会，耸耸肩：“看，谎言的代价。”


    事到如今，招月只能笑笑。


    上回他口出狂言，说“写真实住址的都是傻子”，她记得很清楚，还暗暗吐槽全世界就你聪明。


    现在打脸了吧？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出门在外，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幸灾乐祸何尝不是快乐。对老板犯错又怎样，尴尬羞耻都是一时浮云，只有上四休三会实打实落在手里。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逃离地球的？”小秘书接上话茬。


    “没什么，突然不想逃了，”招月心间转晴，宛如事后诸葛亮悠闲摇着羽扇，“中午一起点酸奶吗？”


    小秘书摆摆手：“我今天和饭搭子出去吃，庆祝她上三休四。”


    “真有人上三休四啊。”


    油然而生的羡慕。


    “排班嘛，总有人排到周六日都上班呀，所以洋洋休周三周四。”


    “那洋洋住哪里？”


    招月随口问，小秘书也随口答。


    “东流区樱花路，好像和你一样都坐七号线。”


    一阵凉风袭来，把手中的羽扇吹散了。


    “远吧，所以这次周末排班，还算合理喽。”


    小秘书挥挥袖子回了工位。


    确实远，确实要坐七号线。


    招月却眉头一皱，内心噼里啪啦敲起了算盘。


    东流区樱花路，分明比她住的槐花路还近三站，间隔足足有七公里。


    9：00。


    她准时按开电脑，打开工作邮箱。


    今日第一封信：


    「内容部最新排班通知，请知悉」


    员工的姓名被贴在邮件里。如同厉总应允的那样，她果然摘下了“周日排班，周五周六休息”的胜利果实。


    而住得离公司更近的洋洋，果然是上三休四。


    不仅如此，住在西北郊区和西南郊区的同事也不乏类似的安排。他们并非个例，可招月的通勤时间分明与他们不相上下。


    怎么会？


    难道规则不是简单的“住得更远，越容易排周末的班”，这里面还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地方……


    9：05。


    招月目光呆滞，埋头滑开了微信，朝西施惠一按。


    「厉总，斗胆请问，为什么同样住七号线，刘洋排了两天WFH，而我只排了一天？」


    她没斟酌字句，脑袋一热就发了出去。


    随后又担心洋洋有特殊情况，那我的质询便不妥了。


    指尖悬在撤回上。


    一分钟后。


    他：「嗯」


    招月：？


    “嗯”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的排班计划，你是第一顺位，周六日远程」


    她揉揉眼睛，一阵愕然。


    他：「但是有人在上周二，在我的办公室，态度强硬地提出“周日排班，周五周六休息”」


    标点填补了语气，仿佛一字一顿。


    他：「我只是满足了要求」


    他：「（西施惠歪头笑.gif）」


    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招月霎时无声狂啸。


    他怎么可以顶着这么无辜的表情包说出这么损的话！


    今年是蛇年？我为什么要画蛇添这一笔啊！而且提归提，他还真答应啊！看得出底牌的威力了，他实在不想被人知道哭着写歌的事，但我也是真的不想通勤啊！


    “小招，张着嘴干什么呢，下颌脱臼了？”


    恰巧组长路过点了她一句。


    “还、还没到那程度……”


    招月手动收回下巴，一脸痛苦，倒不是因为颌骨。


    组长没再停留。她低下头，猛戳西施惠的笑脸。


    他：「你的鞋码是多少」


    指尖戳出一句新消息，淡淡的，没有上下文。


    招月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已经无暇顾及原因，像个投币就吐出答案的机器。


    「36」


    他：「身高」


    「159」


    他：「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淡淡的死意又回到了自己脸上，现在招月只想知道她的上三休四还有没有可能回来。


    「厉总，真的非常抱歉，之前提出了十分无理的请求，想请问我的排班能不能……」


    和那个雨天一样，厉盛飞速给出答案。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