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骂君

作品:《雪满高台

    “圣上有旨:宣州知州韩昭,忤逆犯上,祸乱朝纲,群臣怨望,赐凌迟,钦哉!”


    十天前,延熙帝一声旨意,就要了一个二品大员的性命。消息传到宣州时,韩昭的夫人立刻昏死过去。


    韩典跪在母亲的床前,等她苏醒。他举旗造反,推翻暴旸的信念就是从那时变得坚不可摧的。


    延熙帝四十岁才从先帝僵硬的手中接过皇位,他从十五岁被立为太子起,谨小慎微,克己复礼,生怕做出什么事令先帝不满,断送了自己的太子位。


    先帝寿长,六十六岁才龙驭宾天,延熙帝从十五岁到四十岁,整整二十五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一朝登临大宝,想要好好补偿一下自己,如同一个垂头丧气干渴了二十五年的人,忽然得到天底下最甘甜的琼浆玉露,他要让自己先喝饱再说。


    只是天下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延熙帝几个月时间就彻底放开了自己身上的枷锁,此后的十二年一直没有再收敛回来。


    大旸的皇亲国戚奸佞臣子使劲浑身解数奉承逢迎延熙帝,上贡珍稀贡品、各处美人,搜索枯肠捧尽溢美之词,反正只要能得到延熙帝一笑之欢,爵位官职封地赏赐应有尽有。


    这十二年间,延熙帝封了十四个王爵,二十一个公爵,侯伯子男数不胜数。大旸从立国到先帝,历经八朝,总共留下了十二个王爵,延熙帝以一己之力将这个数字翻了一番还多。而且为了彰显他的宽大,每个爵位都给顶格的食邑。


    这二十六个王室遍布大旸十五州,像古梁州、宣州、许州和盛州这些富庶之地,一州之内甚至有三四个王国。王爷们封地广大,向封地的百姓收多少赋税由全凭他们的心意,他们自己搜刮完还不算,还要再搜刮一遍给皇帝的东西,毕竟把皇帝哄高兴了,他们才能得到更多更长远的好处。


    地方百姓怨声载道,官员也苦不堪言。延熙帝奢靡不堪,西北常年需要养兵防边,蠹虫还越来越多,眼看着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国库却一年比一年空。


    有识之士在延熙帝初露豪奢之态时,就曾上书制止,当时的延熙帝完全看不到长远的弊端,只觉得朝臣扫兴,有以臣欺君的心思,当即贬的贬,关的关。


    另一批官员站出来劝谏,为同僚鸣不平,更激起延熙帝的愤怒,认为臣子们有结党营私控制君主的嫌疑,当即下旨赐死。朝堂之上方才安静下来。


    忠臣噤声,佞臣就更加嚣张,原本观望的一批,也转而欺上瞒下,蝇营狗苟。大旸如同日落般不可遏制地颓唐下去。


    宣州知州韩昭忧心国事,屡次在家提及当今圣上行事随心所欲,荒唐至极,韩夫人劝解他事情要徐徐图之,贸然进谏只会触怒天颜,引祸上身,对朝局没有一点好处。


    韩昭又岂会不明白,只是五月间宣州一场大雨,淹没农田无数,十几万百姓登时成为了难民。韩昭屡次上书求朝廷赈济灾民,延熙帝一拖再拖,实在推诿不过了,才派近侍前来视察灾情。


    韩昭一看来的是个太监,当即大怒,是通政和众参事苦苦劝慰,他才把火气压下来,陪着太监外出巡视受灾之处,又向他解释当前受灾百姓有多少,安置他们需要花费多少银两,帮助百姓度过饥年又需要多少银两。


    太监倒也记住了,但他不能如实告知延熙帝,那会让延熙帝感到心烦,也许还会牵连他被皇上厌恶。


    他草草说了一下情况,就连番劝皇帝不必忧心,说有知州和通政,实在不行还有掌兵的统领呢。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百姓乱不起来。


    太监说得再轻松,宣州终归是闹出灾情,延熙帝不耐烦地要把这件事扔出去,交给别人去管,他就不用再被韩昭一封又一封的奏折烦扰了。


    户部侍郎沈曦主动请缨要为圣上排忧解难,延熙帝近来极宠爱他的姐姐沈昭仪,便把赈灾的事交给了他,沈曦人还没动就先把赈灾银两的一半放进了自己的腰包。


    韩昭见到少得可怜的赈灾粮顿时怒火中烧,以前皇帝再怎么荒唐,赋税再怎么沉重,百姓勒紧裤腰带总还能过活,如今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州府的粮食还要留出一半以备秋冬的饥荒,剩下的一半很快就要见底。马上就要饿死人的关头,皇帝居然还是沉迷不醒!


    这次韩家的人没能再拦住他,他只身前往京城,站在延熙帝的面前慷慨陈词,把几年来压抑在心底的话,把文武百官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倾吐而出。


    他说当年孔子过泰山之侧,有妇人哭诉自己的公公、丈夫和儿子都死于老虎之口,夫子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说这里没有苛政。夫子因此叹道:“苛政猛于虎也。”陛下近年旁征暴敛,大兴土木,宗室只知淫乐,欺压良善。纲纪废弛,百姓已无活法,没有天灾还有无数流民,用不了多久百姓就要跑到山陬海澨之处苟活谋生!


    他说孟子见梁惠王,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臣听说陛下在九皋苑养鹤,每天要用几百斤鱼虾饲养。如今百姓遭灾,连喂猪喂羊的糟糠都快吃不上了。本该是民为重,君为轻,结果陛下养的禽鸟都比百姓的命要贵重!


    我大旸自开国以来,只有圣上的皇子和骨肉兄弟才能封亲王,武宗封显惠太后之侄为亲王已经是违逆祖宗之法,因此先帝登基之后褫夺其封号,将其一家上下贬为庶民。陛下登基以来,封外戚为亲王者竟达七例,御史大夫进谏却被陛下贬谪,礼部尚书不奉诏更是被陛下处死。如此罔顾祖宗成法,藐视大臣性命,陛下以何面目为君?


    他还说晏子谏齐景公,曰:“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今君不知也。”齐景公身边有股肱之臣也有奸佞小人,景公二者皆用,仅仅是没有亡国而已,陛下如今亲小人远贤臣,下场恐怕比景公还不如!


    韩昭把一门生死置之度外,誓要把话说得清楚明白,毫不遮掩。满朝文武听得冷汗发背沾衣,等他说完之后朝堂鸦雀无声。


    延熙帝听完久久不能回话,一般的太监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大太监铤而走险,站出来命令侍卫:“把这个目无君上的狂悖之徒给我押到大牢里去!”


    “你给我住口!”韩昭立刻大骂,“你这个惑乱君主的奸佞,扰乱朝纲的阉人,陛下还在这里,文武大臣还在这里,就算今日韩昭要被千刀万剐枭首示众,又几时轮得到你来发号施令!”


    大太监也被骂得缩了回去,延熙帝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好!好!好!”他声音微弱而飘忽,偏偏满朝文武都能听得见。


    “好一个读遍了圣贤书的忠臣。圣人之书就是这样教你忤逆君主的?”


    韩昭终于等到延熙帝开口,他求生之心已死,求仁之心长存。“圣人书教臣为生民立命,如今百姓如饥儿待哺,有倒悬之急。十年来有多少同僚以臣子之姿为民请命,尽皆无功而返,反致牢狱之灾,甚至有杀身之祸。臣今日抛却性命不要,但求说醒君上,扶大旸之将倾。”


    “你的意思是,朕如果不听你的,大旸就要灭国了?”


    “大旸距灭国,咫尺而已。”


    延熙帝身体后仰,比刚才还要放松一些,“孔子读《易》,韦编三绝,你读圣人书,应该也精通《易经》,你来之前有没有卜上一卦,看是大旸先亡,还是你先亡?”


    “臣,只问苍生,不问己身。”


    延熙帝面目铁青,本来因为上了年纪而发黑的嘴唇如今也变得苍白。


    “来人。”


    殿外的侍卫站出来等待旨意。


    “将这个乱臣贼子凌迟处死,剐他三千六百刀,一刀都不能少。”


    “皇上!”


    延熙帝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就哀嚎一声跪下了,“韩昭犯上,虽然当诛,可体谅他拳拳为国之心,留他个全尸吧!”


    延熙帝苍老的眼睛如同秃鹫的双目一般锋利,“再有敢言者,同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