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密信
作品:《雪满高台》 中原之地还在盛夏,西北边疆就已经凉风习习了,校场上战士们屏气凝神,彷佛在等大罗金仙降世一样。
一个衣着利落,戴着白布抹额的少年正在马上,他是最后一个要在骑射比赛中展露身手的人。
大家都熟悉他,知道他射术精湛,最后一个出场必定是要给大家表演一番,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激动地屏气敛声,有的想看他的射术是不是越发精进了,有的想看他这一次会不会罕见失手。
将士们正期待的时候,少年用脚后跟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子,战马立刻奔跑起来,少年看准时机,从箭筒里依次取出三支羽箭射了出去,连中靶心,将士们欢呼起来。他又策马回头,又取出三支箭,依次射了出去,还是连中。最后他似乎是嫌这样的挑战太简单了,冲边上观看的人群喊了一声:“徐翙!盔帽!”
一个将士就把头上戴的盔帽摘下来,远远地朝靶子那儿扔过去。
少年搭弓射箭,矢如流星,正正好就把那盔帽上面的红缨射在靶心,盔帽垂了下去箭也没有掉落。
将士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更响的欢呼声。
少年翻身下马,笑如朗月之入怀。
一个比他年长些的主簿走过来,对他说道:“每次骑射都是林鹤年拔得头筹,再这么下去这银锞子就都成你的了。”
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枚花瓣大小的银子,那个叫林鹤年的年轻人毫不在意似的,说:“给你吧。”
主簿哈哈大笑:“要是让主帅知道我昧下各位武状元的奖赏,还不得把我撵到后面去喂马。”
林鹤年也大笑起来,从主簿手里拿过银锞子。
徐翙把自己的盔帽摘下,拿在手里走过来,主簿对他说:“徐翙也要加把劲啊,争取赶上林鹤年。”
林鹤年长臂一伸,把徐翙揽到身边,马上替他分辩道:“徐翙厉害的是带兵打仗,和我们这些光靠蛮力的不一样。”
主簿知道林鹤年就爱替人出头,无奈地指他一指,“你呀。”说完就走了。
林鹤年揽着徐翙,夸他:“你的盔帽扔得也太准了,刚好经过靶心。”
徐翙虽在军营,但他比不得一般将士强壮,就是射箭,也挽不了普通将士能挽的弓,更不消说和林鹤年比了。徐翙心知他是在宽慰自己,只笑笑不说话。
一骑骑兵从东南而来,交给李玄度一卷密信,李玄度看了之后,直奔帅府。
大旸开国之时,也是将帅如云,后来老将零落,将门又偏偏不出虎子,朝中的将军就换了一批姓氏。大旸两面靠海,北面是苦寒的荒原,只有西边有两个邻国,一名大峪,一名留揭。
两道绵延的山脉将三国分割开来,其中一道在大旸境内,被大旸百姓泛称为西山。另一道在大峪和留揭境内,他们称之为“埃索”,意思是撑天的柱子。两道山脉均是东北西南走向,在东北方高峻陡峭,非但人不能翻越,就是猿猴也难以攀援,所以境处北方的大峪与大旸从无往来,相安无事。而到了西南大旸与留揭交界处,山势已经平缓许多,不能作为天险阻断交通。
大旸立国之初,因为忌惮留揭,把与其接壤的地方命名为卫州。当时大旸有一批能征善战的将军,留揭心怀畏惧,也不敢擅动。
可是六十年前留揭出了一位雄主,名叫瓦塔尔,意思是圣水之子,他誓要扩大自己的疆域,先是向北侵袭了大峪,大峪灭国之后,瓦塔尔更加不可一世,开始挑衅大旸。和大旸打了四次仗,互有胜负之后,留揭人便认为大旸也不是强大到不可侵犯。此后的几十年,留揭不断地侵扰大旸,赢了乘胜追击,败了休养生息,等缓过劲来之后继续侵扰大旸。
武宗不堪其扰,把西山改名为御凶山,在卫州设立帅府,命当时的大将军陈炯常年镇守边关,后来陈炯去世,他的儿子陈济依旧留在卫州,直到如今,大将军变成了陈炯的孙子陈时。陈家三代人一甲子的时间里都与卫州的黄云风沙为伴,其实他们的祖籍在烟雨迷蒙的许州。
李玄度掀开帘子进去,陈时正望着墙上大旸的地域图发呆。周零坐在他旁边,看着陈时的椅子出神。
周零平日很文静,说话做事从不出格,和能说会说的李玄度不一样,周零静得像潭水。卫州军里盛传:李参军噼里啪啦疾风骤雨,周参军一字一句黑云压城。气得李玄度揍他们:“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没有好词儿给我?”
话虽是这么说,可要是哪天主帅有了笑模样,一定是因为李参军在,而周参军在的时候,大多像此时此刻,如同修道的神仙和护法,安睡的狸猫和少年,一个护着另一个入定。
“主帅,”李玄度喊了一声,“南州来的密信。”
陈时没有接,周零起身接了过来,把大意念给他听。
“海州统领谭英丰造反,兵部命令隅州步兵北上,与南州步兵汇合之后,南下攻击海州,边州从东部协助。”
陈时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腰上有伤,难以久坐,工匠就给他做了这把可以半躺的椅子。
他说:“隅州兵营和南州相隔八百里,急行军也要十四五日才能抵达,南州就在那里等着?”
周零又看了一遍密信,回答:“是。”
“谭英丰有没有占领南州的象孔山?”
“据信上所说,谭英丰那边也没有动静,只是在操练士兵。”
“就等着北方打过来?”
“是的。”
陈时无奈,李玄度说:“两拨人傻到一块儿去了。”
周零也无奈,“南部四州不用抵御外敌,统领们都不大会打仗。”
陈时说:“这说明谭英丰不是存心要造反,他是被逼反的。”
周零不说话了。
“主帅!”卫州知州祁予怀掀帘子进来,见李玄度和周零都在,问道:“你们知不知道?韩昭被杀了。”
李玄度笑道:“祁大人,戏都唱到下一折了,海州知州张涉也被杀了。”
祁予怀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叹道:“多事之秋啊。”
以前因为有留揭扰边,卫州军的军饷好歹不似其他州府的军饷那样被克扣,可近几年国库枯竭,皇帝把卫州军的军饷也削减了。幸亏祁予怀理政有方,卫州还不至于捉襟见肘。
但祁予怀还是心存忧虑,虽然去年留揭被陈时打了个落花流水,但看如今大旸的形势,迟早有一天陈时要奉诏入中原平叛。陈时一走,边疆就危险了。
祁予怀说:“袁通政告诉我,韩昭在朝堂之上,言辞激烈,但说的大多是实话。如今皇帝连实话也听不得了。”
李玄度说:“忠言逆耳,能听实话的人才少。现在只盼京城里那群武将能有点用,不要到时候还波及卫州,耽误主帅对付留揭。”
祁予怀看向陈时,他一直没有说话,祁予怀想他也许还不愿意轻议朝政,换了个话头说:“京城有七万禁军,咱们暂时不用替他们操心。云州那边送了我一张白狐狸皮,我让他们制成坐褥,改天给主帅送来。”
陈时还没说什么,李玄度笑道:“如今这样的东西可少见了,人家送给你,你怎么不做成衣服?”
祁予怀看了看自己身上,说道:“我有啊,我有件羊皮褂子,还有一件狐皮的大氅。”
李玄度说:“那两件衣服你都穿多少年了?卫州冬天又长,袖肘那儿都磨秃了。你是一州的知州,怎么跟我们武人一样不讲究体面?”
周零扯动了一下嘴角,冬天的时候祁予怀手肘处那一块大毛稀疏的样子确实挺好笑的。
“哎!衣服嘛,蔽体之用,能穿就行。”祁予怀如是说。
李玄度问:“舍不得做新衣服,倒舍得把一整张的白狐狸皮制成坐褥?”
祁予怀看向陈时,“主帅身体不大好,像你说的,卫州冬天又长,椅子上放张暖和的褥子才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祁知州是什么豪奢之人。”
“什么豪奢之人,上等的皮子之所以少,还不是因为都进给了宫里,皇帝又赐给那些宗室和外戚,他们那群东西,也配用这些?”
李玄度见他说得过火,笑问:“你每年给朝廷缴纳赋税钱粮的时候,不会就是在这么想吧?”
周零说:“祁知州在外可要慎言。”
祁予怀不以为意,“周参军多虑了,离了这里,我谁也不跟他们多说。”
李玄度说:“这才对,我们几个当面说什么都不要紧,外面的人还是要提防。”
祁予怀连连点头。
晚上祁予怀和李玄度都走了,只剩下周零在陈时身边,陈时比有人在的时候要委顿,明摆着是想自己的事去了。
周零说:“宣州遭了水灾,灾民众多,韩昭为民请命却遭了极刑,宣州若是也反了,怕很快就不可控制。”
大旸从先帝时期就已经风雨飘零,如今的陛下又处处显露昏庸之相,陈家三代戍守边疆,也许到最后,只是守了一场空。
周零见陈时迟迟没有说话,给他把床铺好了,陈时说:“父亲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句话。”
陈时的父亲吩咐陈时把他的尸体埋在卫州,埋在老将军陈炯的旁边。
“许州太远啦,”他对陈时说,“不要把灵柩送回去了。就埋在卫州吧,我想见见,那些为戍边而死的英魂。”
陈时就把父亲埋在了祖父母的旁边,让他和母亲合葬了。黄土风沙终年如吟悲笳,他们不会感到陌生、寂寥的。
周零从没有听陈时提到过老将军临终之言,他静静地等着。
“父亲说,守好边疆土,莫问中原事。”
周零明白老将军是什么意思,边疆战事虽苦,却还没有朝中官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来得凶险。
陈时淡淡笑了,微微低着头,“无内忧,便无外患。”
周零想:主帅说得对,可是老将军是不明白呢,还是不想让他唯一的儿子再去履艰涉险?陈家为大旸做得已经够多了,这个曾经也出过圣君贤臣、名相良将的天下,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样风雨飘摇的地步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