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合
作品:《雪满高台》 洪春匆匆回到统领府,叫自己的心腹张、刘二参事开始准备招兵。他作为宣州统领,可以调派本州驻军。宣州临海,没有战事,常驻军只有两千,但如今宣州遭灾,灾民就是潜在的兵源。
晚上在韩典处,三人商定把原定给灾民的救济粮改为军粮,从未遭灾的百姓手中再收一部分作为救济粮。因大量农田被淹,秋日没有收成,必定有百姓秋冬季节要饿肚子,原本作为那时节赈灾的粮食如今也成了军粮。
按韩典的说法:“不狠不能立足,要造反,杀皇帝,多多死人的时候还在后面。”
刘循派人把守官道,来往行人信件都要搜查,在他们招兵买马的计划成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朝中大臣虽多奸佞,却都不傻,朝局动荡,他们看得出来。延熙帝大兴土木,滥封宗室,国库日益亏空,虽然身边人都在欺瞒麻痹他,但他心中也多多少少有数。
他眼前的冕旒把尸骨和哭喊隔绝在外,韩昭金殿骂君,等于将他的冠冕当堂扯下,白玉珠崩碎一地,他再也不能把宫殿之外役夫的死亡、边疆之下战士的堕指、朝堂之中群臣的侧目当做是不曾存在之事。
而把韩昭凌迟处死一事,延熙帝做得不够老练。他不应该下旨将韩昭凌迟,他应该下旨把韩昭满门抄斩。如今韩昭已死,他的两个儿子也许会生出不臣之心,如果他们在宣州反叛,皇帝一时都找不到近处可以平叛的人。
——杀!!!
皇帝忽然从梦中惊醒,一个“杀”字把丽妃宫内外的太监宫女都吓得匍匐在地。丽妃本人也惊叫一声直接从衾被之下弓起腰身跪在皇帝的面前。
丽妃见皇帝迟迟没有动静,瑟缩着抬起头望向君主。君主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花白的眉毛已经被湿透。他松弛的眼皮盖在浑浊的眼珠上,神情比世上最残暴的猛兽还要阴狠几分。
“陛下……”丽妃小声地试探。
“来人!”
皇帝没有理她,直接下令。
大太监十七跑进来,跪在龙床前一步远的地方。
“奴婢在。”
“传旨,让宣州通政和统领,带兵前往韩昭家中,夷灭九族。”
“奴婢领旨。”
十七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出去立刻着人备马,星夜赶往宣州。
同样星夜赶路的还有从海州来的信使,他身上带着海州通政写给皇帝的密奏。京都的大门极为罕见地在深夜开合两次。一次是让大太监的车轿往南去给韩家送夺命咒。一次是让信使的驿骑往北来给皇帝送催命符。
海州地处南疆,其地多山,南面是茫茫大海,所以也无外敌侵扰。只是因为海州归化晚,民风彪悍,所以海州的驻军较多,有三千将士。原本皇朝的宗室都不愿意到海州来,因其地处偏僻,又多瘴疠,贵族们容易生病。只有犯了错的官员才会被皇帝流放至此。
但是延熙帝封的宗室越来越多,中原九州已经盛放不下,所以一些不那么得宠的侯爵、伯爵等,也被封到海州来。
海州虽偏远,但有百姓聚居的地方又能匮乏到哪里去。尤其海州盛产稻米、鱼虾和香楠。香楠是楠木的一种,比普通楠木又多了一股清香之气,因香味是从树干里面散发出来的,所以斫成桌椅之后经年清香不减。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成为华宗贵族争相抢夺的对象,就连宫中的娘娘们都对它痴迷得不得了。按道理来说,香楠不过是一种树木,虽然生长得慢,终究不会砍了就没有了的。只是豪门富户不懂得“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道理,他们只知道:你有的我也要有,你有得少我要有得多。
因为砍伐无度,原本山野之中很常见的香楠如今竟然一木难求。海州知州心知以后年年都要进贡此木,已经严禁百姓私下砍伐,违者处以砍手乃至腰斩的刑罚。谁知只有官府在砍,也供养不及皇室和一群公爷侯爷了。
此是一件,另一件,海州的侯门多了,就难免出现仗势欺人的事情。一日一个侯门公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民女的丈夫不从,公子爷就示意手底下人当街把他打死。不巧的是那天遇到海州步兵参事黄征在街上买东西,见到这种事他岂能袖手旁观,冲将过去把侯门的家奴打了个七零八落,还一拳挥在了公子哥儿的脸上。
就在他还要再打的时候,衙役们过来喝止了他,公子哥儿一见衙门的人来了,立刻有了靠山似的,大骂黄征当街伤人,说他爹是皇上亲封的侯爷,说他的家奴被黄征打成了残疾,要黄征偿命。
黄征一个步兵参事,自然也不惧官府的人,和公子哥儿到衙门当堂对峙,谁料海州通政孙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关进了大牢。
公子哥儿得意洋洋,带着脸上的拳头印儿回家去了。
此事传到海州步兵统领谭英丰的耳朵里,谭英丰人如其名,英风磊落,黄征又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他怎会不管?当即去了通政府,问孙昊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昊见他来了,忙笑脸相迎,端出茶来,笑道:“我就知道谭统领会来,谭统领不要着急,慢慢听我说。黄参事如今虽在牢里,却毫发无伤,白天事发的时候我就清楚,此事多半是那位公子爷的错。可如果不立刻将黄参事关进牢里,争执下来恐怕他还要受皮肉之苦,不如先避一避风头,等谭统领来把人一领走,这事也就算完了。”
谭英丰厌恶这种巧言令色之人,直言:“孙通政既然知道是谁的错,为什么还要让黄征避一避风头?”
孙昊站起身,“诶呀,谭统领,你我都是官场中的人,还不能相互体谅吗?那位公子爷是侯门贵子,是宫里沈昭仪的表弟,他母亲是沈昭仪的姑姑。”他压低了声音,“陛下的妃子是不能惹的,吹一吹枕边风,你我的官职就没有了。”
“什么三姑六婆的东西也敢来耀武扬威!”谭英丰朗声道,“以前只是听说有公府侯门依仗皇帝的恩宠作威作福,只是没现到我眼前来。这回好了,摆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你作为一州的通政,不想着为民锄凶,只顾着自己的官职,有什么脸面吃百姓的粮食?”
孙昊眼睛一睁,“我吃的皇上的粮食!”
“皇帝什么时候有粮食了?他何曾拿过一天的锄头!”
“你!你你你你……”
谭英丰拍案而起,“你什么你?赶紧地把我的人放出来!你通政府理不清事情,我带人回去自己查问。你要是想着向妃子的爷叔姑婆邀宠,趁早地去吠几声!”
谭英丰把憋了许久的话骂出来,自觉神清气爽,自打他当上一州的统领,说话做事都要掂量再三,可今天他不忍了,忍气吞声又有什么用?良善百姓保护不了,自己的手下保护不了,再忍下去,他这一身骨头一口正气,也要保不住了。
相比之下孙昊就大不同了,他就如同一只耗子一样,米缸是他想要的,其他的他什么都不要。
孙昊把黄征放了出去,黄征向谭英丰说明事情原委,跟其他参事说得大差不差。
“那个女人的丈夫真的死了吗?”
参事回答:“当时听说是没气了,我没亲眼见。”
谭英丰是个火爆脾气,大晚上的就让人去查实。
参事们都说:“这么晚了人都睡了,上哪里去问?不如明天一早去查。”
谭英丰只得答应。
第二天一早黄征出去查问,确定那女人的丈夫的确是死了。谭英丰当即带人围了侯府,要侯门公子杀人偿命。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海州知州张涉和通政孙昊都赶来了,二人见谭英丰带着兵,不好硬来,只得先把公子哥儿收监,说此事涉及皇亲国戚,要将案情上报,等上面的判决下来了才能行刑。
谭英丰答应了,主要是他想看看,如今的朝廷到底黑暗到什么程度了。
结果就是宰相一道命令下来,说小公子没有约束好家丁是不对,家丁伤人按罪惩处。但侯爷有功于社稷,不得对公子施刑,以免伤了忠臣之心。
公子哥儿就被毫发无损地放了回去。
谭英丰带兵再围侯府,正要进府抓人,知州张涉赶来,说林县发生了山崩,让谭英丰速速带兵救人。
海州多雨,尤其多暴雨,今年入夏以来,林县暴雨如注,导致山石滚落,山体崩陷,把山下的百姓掩埋大半,县里的主簿去盘查伤亡,发现死亡了至少四百人。谭英丰带兵挖山,救出来的人也非常少,挖出来的残肢断臂触目惊心。
谭英丰问县丞:“年年有雨,今年怎会如此?”
县丞回答:“这一带的山上多楠木,往年有树,山体坚牢,去年把树砍光了,山土松散,就……”
谭英丰气得一剑劈倒路边的大旗,跃马扬鞭直冲知州府衙,他直言张涉必须要答应他两件事,其一:把两年来欺男霸女目无法纪的王孙公子们统统抓捕归案,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无需上报朝廷。其二:官府五年之内不得进贡楠木,就算朝廷威逼,张涉自毁前程也不能再伐楠木。
这两条无论哪一条都是让张涉掉脑袋的事情,张涉岂会同意,还反骂谭英丰手伸得太长,管起他理政进贡的事来了。
“谭统领,你知不知道你只是一个步兵统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你该管的!”
“凡百姓的事我都要管!你只说你答应不答应!”
张涉一个二品大员,年逾五旬,也有他自己的傲气在,当即回答:“哪一件我都不会答应!”
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谭英丰就地砍下张涉的头颅,以此人头为证,举旗造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