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卡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出皇宫的，明明海露莎是请她来放松心情的，如今的她心情差到还没见过皇女就离开了。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进一步艰难，退一步为难的地步。如果这个世界上多出了一个他挂念的人，是不是就会多一分留恋呢……


    “家人……”莉莉卡不自觉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执念，于克维希礼而言是家人，于她而言是责任。只要心中有牵绊，不管身处何地都如同囚笼，也许这就是莉莉卡能看穿对方的原因。


    他们是一样的。


    她轻叹，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必定的解法，她也期盼着有人能够化解世界面临崩坏的危机，可哪有这么多奇迹呢。


    “海露莎也是你的家人啊……”莉莉卡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


    经过黑河一事，骑士团以及黑河的氛围骤然冷了下来，原本热闹的巷子依旧留存着许多清理不掉的血迹，无时无刻不告诉人们几日前那里的惨状。三人曾去看过艾瑞尔，她没有大哭大闹，只是眼神中满是麻木，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是死气沉沉的，连凡尔纳的话都少了很多，这样的氛围在一次普通的议会中达到了高潮。


    “你说什么！”皇帝怒目圆睁，气得拍案而起。


    禀报消息的士兵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又说了一遍：“埃尔姆副团长在营中大开杀戒，现在已经被控制住了，只等陛下吩咐……”


    皇帝喘着粗气，一时看不清前方，又坐回了椅子上，他用手遮着眼睛说：“死了多少人……”


    “粗略统计，大概……大概四百多人。”骑士咽了口唾沫。


    “疯了，真是疯了！”


    房间里全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所有人都不相信一向稳重，忠于皇室的克莱德里西家主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莉莉卡也是，她瞥了一眼坐在皇帝身侧的海露莎。


    就连坐在皇女对面，向来处变不惊的皇后眼中都满是惊愕与愤怒，海露莎竟就一直这样漠然，她正冷冷看着皇帝的反应。


    莉莉卡的额头浮上一层冷汗，身体止不住颤抖。


    是她……是她做的。


    “怎么可能，你说清楚！”凡尔纳说。他一向敬重埃尔姆，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舅舅的影子，他根本不能接受对方能毫无理由地大开杀戒。


    “……是真的，副团长说圣剑骑士团戕害无辜百姓，他无法救人于水火，有愧于克莱德里西，有愧于手上的剑，他还说……”骑士看了一眼上首的皇帝，擦了一把冷汗，“皇室识人不清，克莱德里西不能再为其所用，他任凭处置，只求陛下问罪背后几进谗言之人！”


    这些话句句诛心，直捣皇帝肺腑，他的脸涨得通红，重重咳了几声，手指在半空中颤抖：“大胆，他真是大胆！即刻押入地牢，择日问斩！”


    “陛下！”凡尔纳终是坐不住了，“您准许萨宾人进入社会，如今又令人屠杀黑河，埃尔姆这般作为民间必定骚动，您杀他，不就承认却有此事吗！”


    向来尽忠报国的圣剑骑士团副团长竟然赌上家族以及自己的性命违背皇室，足见皇室到底做了多么不光彩的事。明明说会接纳萨宾人，暗地里却偷偷屠戮，皇室的信誉在顷刻之间就会倒塌，这无关是否是萨宾人，所有的普通百姓都会惶惶不安的。


    “海露莎。”皇帝叫了一声。


    “是。”皇女立刻回。


    “这件事就由你来判决。”


    海露莎欣然领命，莉莉卡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心，皇女早就料到会这样……她在用这种方式报复皇后！


    海露莎作为保民派的领袖代表的是百姓的利益，交由她判决无疑是向别人树立皇室的公正，她既可以通过这件事得到更多声望，又能名正言顺铲除布朗萝丝的势力，代价只是围剿黑河的骑士，以及埃尔姆的性命。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海露莎到底在做什么。


    对方只是轻轻看了自己一眼，此刻莉莉卡的表情尽数被她收入眼底，而莉莉卡只能在她眼中看到满不在乎。


    一切信任在看到她眼中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时霎时崩塌了。


    是自己太主观臆断了吗，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到底是同床异梦，自己想的是萨宾的未来，而那只是对方笼络人心的手段……


    此事过后皇帝没有心思继续开会，议会匆匆散了。


    莉莉卡并没有处理埃尔姆的权限，海露莎也根本不打算让她插手，没过几天，证据收集完后，对于埃尔姆的审判开始了。


    为了公平公正，审判邀请了许多人参加，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权进入审判庭旁听，莉莉卡这才有机会接触这起事件。


    埃尔姆戴着镣铐被压至席上，海露莎则高高端坐在法官的位置，莉莉卡、凡尔纳和阿希尔一同坐在旁听席位，由于这次案件影响力广，牵连者众多，很快审判庭内就座无虚席了。


    阿希尔瞥了一眼莉莉卡，她的表情和一旁的凡尔纳没差，都阴沉沉的。


    钟声敲响，四周霎时一片寂静，海露莎念起埃尔姆的各项罪状，埃尔姆低着头，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


    接着埃尔姆的律师替他辩护，席间又传来了窸窣的骚动。


    “我并不认为克莱德里西大人有罪，就我所知那天贫民窟的血延绵不绝……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又有谁给它们讨回公道呢。”一个普通百姓说。


    “是啊……骑士团根本不把人当人看啊，虽然皇女殿下的证据指出屠杀黑河是因为皇后呈上的证据导致陛下误判，但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皇后和参与其中的圣剑骑士团竟然没有一点惩处。”有人接着他的话说。


    “要不是克莱德里西大人这么做，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黑河的冤情。”


    众人纷纷附和。


    有个贵族突然站起身道：“克莱德里西大人秉持公正，为枉死的百姓伸张正义，不应该受到严重的惩处！”


    莉莉卡看向说话的人，他向来保持中立，从不站队，如今为埃尔姆说话，就是认可了萨宾人也需要受到律法保护，他在向海露莎投诚。


    一些保民派的官员立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们摸不清皇女的心思，但帮埃尔姆说话就是对百姓有利，席间纷纷传来了赞同声。


    “肃静！”海露莎呵斥，她的目光扫过席间，最后高声说：


    “根据兰切斯特法典第一百五十六条，第二千四百八十五条，以及第四千三百六十八条，埃尔姆.克莱德里西先生，我宣判你死刑，即日执行。”一锤定音，审判庭内一片死寂。


    保民派的官员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女会这样判决，就连皇帝都微微诧异。


    凡尔纳张了张嘴，倒吸口凉气：“怎么会……”


    听到审判结果的埃尔姆抬起头，他似乎才从死刑的宣告中回过神来，突然目眦欲裂，高声喊：“我不认为我有罪！审判庭的大多数人都觉得我无罪！海露莎.兰切斯特！你凭什么重判我！”


    海露莎并不惧怕他的质问，威严地说：“你以暴制暴，所作所为完全与律法相悖，对于最终的判决，你无权质疑。”


    莉莉卡冷冷看着发生在审判庭的闹剧，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阿希尔都有些不忍了，对她说：“你不说些什么吗。”


    她摇头：“海露莎说的没错……我救不了他，也不能救他。”


    “秉持着这种公正，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每个人评判善恶的界限各不相同，所以才需要以律法为标准衡量它，如果根据自己心意行事，毫不顾忌律法，这世界只会是强者的世界，弱者又该如何生存呢？”


    “难道现在的世界不是强者的世界吗？”阿希尔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


    “那你得到了这个世界吗……至少，在我看来没有。”莉莉卡突然说。


    阿希尔愣住了。


    “连神明都无法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你所说的强者的世界，不过是被弱者托举起的一片天地，要是没有了他们，强者也不可能存在。”


    “走吧……”莉莉卡叹了口气。


    这场判决，始终在她的意料之内。


    判决出来后，民间怨声载道，瞬间掀起了讨伐皇后的浪潮，莉莉卡回到了宅邸中，看着天边渐落的晚霞失神。


    这是埃尔姆能看的最后一次落日了，她回身。


    “阿希尔，能帮我个忙吗。”


    “怎么了？”


    “带我去地牢吧。”


    莉莉卡鲜少主动求他做什么，现在一上来就是这么重量级的，阿希尔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不行吗？”


    对方叹了口气，说：“现在？”


    莉莉卡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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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秒，他们就已经在牢房中了。


    里面阴森森的，只能透过火把微弱的光勉强看清前路，由于是死刑犯的牢房，外头的守卫极其森严，内里却没多少个巡逻的侍卫，他们都无须躲藏，很顺利地找到了埃尔姆被关押的地方。


    埃尔姆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牢房中，他闭着眼睛假寐，不想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牢房门口，他这才睁眼，看到莉莉卡他很惊讶，毕竟死刑犯是不能被探视的。


    莉莉卡往前走了几步，阿希尔则双手抱胸靠在拐角的墙壁处，老老实实等她。


    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就坐起身，手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小姐想问什么？”


    她神色复杂地盯着他，语气却很平静：“你明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为什么还……”


    埃尔姆已经无所畏惧了，只是爽朗地笑：“没有什么比我做来得更合适，最后的谢幕，还算令人满意吧。”


    他在说公然谴责皇女的事，莉莉卡心中苦涩，自然是极好的，作为世间最忠于皇室的人，他越是表露出不满，就越是树立了皇女的公正，还能激发民众对皇后的仇恨。


    一些人在贵族派和保民派之间摇摆不定，本质上还是在观望同样作为萨宾人的皇女，而埃尔姆的死，无疑是让他们做出决定的催化剂。


    “海露莎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她用艾瑞尔威胁你吗？”莉莉卡紧紧握着铁门。


    说到艾瑞尔，他的神色才有一丝触动：“没有……殿下没有威胁我，她的怂恿挑拨我心如明镜，只是一切总该做个了结。”


    “了结？”她快被气笑了，“你解脱了，那些惨死的骑士怎么办，这就是你一直秉持的正义吗！况且……”


    “你死了，艾瑞尔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家人了。”


    “所以不用让她知道……”他垂眸，“我做了这样的事，不配做她的父亲，艾瑞尔知道了也只会痛恨我，不会为我伤心的。”


    “这一切都是我自愿，我知晓后果，也愿意承担，不用再为我惋惜了。”埃尔姆像是在自嘲，看着天花板又道，“我这一生都在为克莱德里西这个姓氏活着，享受着它赋予的恩泽与荣光，一切的不幸又全都来自于家族，我累了……不如亲手斩断这一切。”


    莉莉卡的眼眶通红，攥着铁栅栏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娓娓道来：“大皇子殿下是个好人，我从他小时候起就跟在他身边了，殿下他什么都没做，还不停在皇后手下找转圜的机会，救了很多很多人，只求事成之后皇女殿下能放过他，也求小姐今后多照顾艾瑞尔。”


    埃尔姆看向莉莉卡，深吸了一口气：“还有……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吧。”


    “我做不到，”莉莉卡的眼泪劈劈啪啪掉了下来，她不断摇头，“我做不到！”她想让每个人幸福，为什么所有人都走进了死胡同里，连自己都不放过自己，还把一切交由她决断，凭什么！


    “求你了……或许这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莉莉卡怕自己心软，利落地转身离开，走到拐角处时，到底还是停住了脚步。


    她利落地拿出匕首划开指尖，将血液抹在阿希尔的眼角上。


    阿希尔僵在原地，等回过神时对方已经走回了牢房，接着不远处传来了歌声：


    “睡吧睡吧，栖息在枝头的小鸟，合上你的双眼吧，我会擦去你眼角的泪珠，安然入睡吧。


    微风会带来温柔的曲调，你的梦里不再有苦痛。


    睡吧睡吧，晚安吧。树叶是你的被褥，枝叶是你的暖巢，我为你唱响摇篮曲，愿你今晚得享美梦。”


    他发现埃尔姆猝然倒在了地上，自己却没有任何事，大概明白血有什么用了，他叹了口气，走到莉莉卡身旁。


    “何必呢……要是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


    “我……”拿着匕首的手一顿，最后还是垂了下来。


    “动手吧。”她把脸别过去。


    什么声音都没有，倒在地上的骑士就没有了呼吸，这是阿希尔最温柔的手段了。


    莉莉卡的眼泪又簌簌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半天才喘上了气，问：“他是什么表情。”


    “笑着的。”阿希尔说。


    “走吧。”莉莉卡深吸了口气。


    阿希尔回头看了一眼埃尔姆，摇了摇头，带着女孩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