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凤起初并没有刻意避人耳目。


    他穿过宫道时，戍守的侍卫见了他并不惊讶，纷纷向他行礼。他一路颔首回应，步伐未停，直到绕过两道回廊，才骤然意识到如此招摇过市，终归不妥。


    念头一转，他刻意隐去身形，沿着墙角的暗影前行。


    到了法华堂，翻越高墙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难事。他甚至清楚知道，青鸟暂居的厢房在哪一处角落。


    他推门而入时，青鸟正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闻声回头，眼中掠过一丝讶然。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很轻。


    “怎么，”玄凤反手合上门，倚在门边，嘴角带着一点丝说不清的意味，“你还以为是公主？”


    青鸟静静看了他片刻，转身将窗棂半掩。


    “我就知道，有些事情终究瞒不住你。”她走回桌边，无意识地抚过摊开的经文，“怎么，你是要来拆穿我们的谋划么？”


    她语气轻松似是半开玩笑。


    玄凤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落在青鸟身上，掠过她身上过于宽大的僧服，终是问出心底盘旋已久的话：“你也没瞒我吧，所以，为什么选公主？”


    他没问“你为什么”，这话更像是想得到一个也可以属于他的理由。


    “玄凤，”青鸟声音依旧平和，“你待人真挚，心性纯直，是个极好的人。可即便是你这样好的人，也从未考虑过我究竟想要什么，不是吗？你只是觉得，我嫁与你，门第相当，衣食无忧，从此便能过上旁人眼中最安稳顺遂的日子。”


    玄凤急急上前一步：“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星宿，痴迷天象。你在闺中时，桌案上那些仪器和手稿我都记得！嫁给我，你依然可以研习这些，我不会拦你，我.....”


    “那你能分家么？”青鸟抬眼，她只是平静叙述，言语里没有一丝怨怼，“你是白家公子，是父母的倚仗。你能抛开所谓的孝道与责任，与我寻一处安静院落，你练你的武，我观我的星，再不理会家宅的琐碎吗？你不能，你不用面对这些，所以你可以当一切都不存在，是吗？”


    玄凤语塞。


    青鸟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


    “当年不告而别，是我的错。”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时的情分，是真的。”


    玄凤声音干涩：“我们明明可以好好商量的。”


    青鸟轻轻笑了：“你一定会说，我们先成亲，后面的事再想办法。”


    玄凤无法反驳。哪怕时至今日，他仍然这么觉得。


    他转而问：“那你与公主为伍，就只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钻研星宿么？可你现在在这法华堂里，不也可以么？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青鸟沉默片刻，似在整理思绪。


    “观星台上的那些人，大多不如我。”她缓缓道，“可他们能穿着朱紫官袍，堂堂正正告诉天下人，他们通晓天意，而我不能。”


    她转回视线，看向玄凤：“若只是我不能，或许我可以认命，将自己那点痴念埋进土里，烂在心里便是。可若我有了女儿孙女呢？她们若也承了我这点痴性，想上阵杀敌，想执笔朝堂，想窥探天机……那时的世道可容得下她们？”


    玄凤道：“我容得下。我自己不也是文臣家出来的武将，怎么不算离经叛道？”


    青鸟摇摇头，笑意淡而无奈：“有用么？你不也只能守着这方宫苑。”


    玄凤苦笑：“是，我一向无能。”


    青鸟轻轻吸了口气：“我没怪你。这世道困住的是所有人，我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罢了。”


    玄凤追问：“那你帮公主，是想要改变这世道吗？”


    “我没那么天真，”青鸟垂下眼睑，“也不觉得单凭纪长缨一人，就能劈开这千年的枷锁。但她愿意试试，刚好，我也愿意。仅此而已。”


    她对玄凤说这些，几乎是毫无保留。


    因为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最细微的喜恶，比如他喝茶时厌用青瓷，与人书信时总固执地要做最后回复的那一个。


    她也知道，他骨子里其实一直很叛逆，只是做出违背常理之事时，神色总是别扭得很，别扭着别扭着，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完了。


    青鸟想，他是个可爱的人。哪怕他们那些两小无猜的年岁已日渐遥远，她还是这样觉得。


    至于玄凤，他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他依然混沌，依然难过。青鸟都是对的，她理智，理智得近乎冷漠，所以她从不相信他白玄凤能为她铺就一条两全的路。


    “倾袅......”他声音有些哑，唤的是她的本名，“你真的爱过我吗？与真心相爱之人孕育子嗣，共享天伦，这本身……不是一种福分吗？若我们真有孩儿，无论男女，我自会为他尽力去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况且若是女儿，我怎忍心让她去战场厮杀？我……”


    青鸟轻声接过话头：“所以你下意识便认定，我们的女儿一定是弱质纤纤，娇柔堪怜的，是么？”


    她摇了摇头，“算了，你不用懂我。”


    玄凤怔怔地望着她，他好像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可是他不敢深究。


    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也帮公主，有朝一日，我会完完全全懂你，对吗？”


    青鸟倏然抬眼，眸中水光一闪而过，“你总不会因我这一番话，就草率决定自己的立场吧？”


    “我不知道。”玄凤诚恳道，“但至少现在，我预感只是不想站到对岸。”


    青鸟往前一步，“其实你来寻我问这些的时候，心底就已经有选择了，不是吗？”


    玄凤沉默良久。


    他忽然低声说：“公主有些地方很像你。”


    “像么？”青鸟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或许吧。”玄凤眼中那点复杂难辨的情绪，让她心口微微发涩。


    玄凤回到彩绮阁时公主殿内的灯火早已熄灭。


    他站在阶下，望着紧闭的门窗，一时踌躇，此刻贸然打扰，自是僭越。他转身上楼，步履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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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轻了许多。


    忽然间他脚步微顿，想到纪明霞理所当然的神情，他瞬间觉得，这厮应该已经默认他被收编了吧。


    风过庭树，簌簌作响。


    玄凤不自觉地笑笑，说不清是释然还是苦涩，或是某种连自己也无法厘清的，期盼？


    楼下，纪明霞已经睡着了，至于怎么睡过去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连日心绪起伏，竟难得一夜无梦。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她差点错过去书院的时间。


    言竹已经安排好早膳，她一边布菜一边轻声禀报：“公主，书院这边的课业快要结束了，郡主过几日便能入宫了。”


    纪明霞执箸的手微微一顿：“姐姐？她是要来参加书院的考核么？”


    “是，”言竹颔首，面上带了点轻松的笑意，“郡主近来心情好些了，说是既开了头，便要有始有终。”


    纪明霞知道许敬意要来，眉宇间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连带着早膳也多用了小半碗粥。


    言竹在一旁伺候时，又似不经意般低声道：“还有一事。昨夜白校尉去法华堂看过师太。”


    纪明霞愣了愣，随即觉得安心许多，有青鸟做说客，玄凤应当是可以收归己用了。


    傍晚从书院回来时，玄凤果然候在彩绮阁门外。


    见她归来，他上前几步：“今日，我和摄政王说了，以我如今的资历本事，至多只能接手御林军。”


    纪明霞脚步未停，径自往内室走去：“你这样心急，他可能会怀疑你。不过也无妨，他本就谁都不信。”


    玄凤跟在她身后，闻言脚步微滞，低声道：“你都不问我什么吗？”


    纪明霞在屏风前停下，转身看他：“最近不要一个人值守。随便安排几个人陪着你，倒不必非得是心腹。”


    玄凤道：“好。”


    “别急着接手实权，”纪明霞继续道，“魏通还没落马，等陆逍安排处理妥当，他自会替你安排。记得适当暴露些无伤大雅的弱点给他。”


    玄凤：“嗯。”


    纪明霞打量了他片刻，忽然眉梢微挑，语气里带点调侃：“不高兴？在青鸟那儿吃亏了？”


    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你若还喜欢人家，就自己想办法去追。等一切尘埃落定，姑子也是可以还俗的。”


    玄凤蓦地抬眼：“……？”


    他看着公主眼中笑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耳根隐隐有些发烫，心头的沉郁竟被搅散了几分。


    纪明霞道：“抱歉白校尉，第一次做红娘不太了解情况，如果冒犯那真是罪过大了。”


    玄凤扶额：“倒也不是冒犯，咳，说正事。”


    纪明霞道：“你心里藏不住事，以后不需要刻意帮我做什么，需要你行方便的时候自会找你。”


    玄凤道：“好，外面的消息我也会继续帮你留意。”


    纪明霞提醒：“万事当心，千万别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玄凤无言：“我没蠢到需要反复嘱咐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