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


    嬴政面前摊着两份奏报。左手边是阿房整理汇总的《暖冬大建旬报》,朱砂笔勾出的曲线昂扬向上:已建成火炕七千二百铺,冻毙人数较上月同期下降六成,参与工役抵赋者逾三万户。


    右手边,是顿弱通过黑冰卫密线送来的急报,墨色沉沉:“渭北三县,炭价斗米,有炕无柴,老弱持空灶啼饥号寒。”


    “陇西狄道,乡民为争枯枝,殴斗致一死三伤。”


    “咸阳西市,炭商乌氏车行,夜半运湿炭入官仓。”


    暖流之下,冰棱暗生。


    嬴政闭上眼,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殿内铜炉烧得通红,但他只觉得有一股更冷的寒意,从文书的字缝里钻出来,缠绕上脊背。


    原来,让人暖和的不是炕,是炕洞里那捧火。


    原来,帝王的眼界可以囊括六国,却会漏看一户灶膛里是否有柴。


    “苏苏。”他低声唤道,声音里透着疲惫。


    肩头微光浮现,苏苏的光球轻轻贴上他的脸颊,带着暖意。“我在。”


    “寡人是不是错了?”嬴政睁开眼,迷茫道,“寡人只想着给他们一个暖和的壳,却忘了,壳里需要火。帝王之术,教寡人权衡朝堂,驾驭万民,却无人教寡人,如何为一老妪筹一灶薪柴。”


    苏苏的光晕柔和地波动着,模拟出轻轻拍抚的动作。


    “阿政,你没有错。”她一反平日的跳脱,语气是罕见的认真,“是我们都漏算了一步。光想着炕,忘了填炕的柴。不过别皱眉,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嘛。”


    她飘到案前,光球亮度都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看我发现了好东西的雀跃:“来,短期破局的关键,在这儿。”


    一幅结构精巧的立体窑炉图纸出现在空中,与之前简单的火炕示意图截然不同,更复杂,更精密,标注着各种尺寸、风口角度、隔热层材料。


    “高效炭窑。比现在民间土法烧炭,出炭,嗯,就是说,同样多的木头,能多烧出三五成的炭来,时间还能省下一半,烟也少得多,不呛人。”


    她投射出立体图纸,指着内部复杂的风道和隔层:


    “关键在于困住热气。现在的土窑,热气一冲就上天了,浪费。你们看这设计,好比 筑瓮城以困敌 。”


    “热气就好比敌军,直冲大门(窑口)。我们在大门内再设一道迂回曲折的夹墙(风道)……”


    她话未说完,嬴政眼中精光一闪,已沉声接道:“令其冲入后,不得直出,需在这夹墙迷宫中左冲右突,耗尽锐气,方能困而,炼之,可是此理?”


    苏苏欢快地闪烁了一下:“正是,阿政你真是一点就透。这窑壁的厚度和用料(隔热层),就是城墙,得够坚固,把这份热气之敌牢牢困住、耗尽。”


    “这么一来,木头烧得尽,出的炭又多又硬,时间还省下一大半。”苏苏总结道,光球得意地晃了晃,“怎么样,这个困气增炭法?”


    嬴政听得专注,眼中思索之色渐浓,最终化为明悟:“此瓮城之喻,妙极。如此,炭源可增。然则炭需木烧,木从何来?岂非饮鸩止渴,竭泽而渔?”


    “问得好。”苏苏赞道,投射出新的图示,“所以要有计划采伐。不能放任百姓乱砍,也不能被奸商垄断山泽。我们得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调查各郡县山林情况,划分可采区、封育区,组织人力,包括部分刑徒、军队辅助进行有计划的、可持续的砍伐和运输。同时,设立官方的平价炭仓,稳定价格,打压奸商。”


    她又调出一份简单的表格:“这是初步的《薪炭统筹管理草案》,包括机构设置、职责分工、奖惩条例。当然,细节需要李斯他们去完善。”


    嬴政的目光在图纸和草案间来回移动,胸中的郁垒豁然贯通。他此前只觉得问题棘手,现在却看到了一条条清晰的路径。


    “还有,”苏苏的声音低了一些,光球凑近,“阿政,等熬过这个冬天,我们必须把找新柴提上日程。关中地下,有些地方埋着一种黑色的石头,叫煤,比木柴耐烧得多,那才是未来。”


    “石头能烧?”嬴政挑眉。


    “能,而且能烧很久很久。”苏苏肯定地说,“不过那是后话了。现在,我们先打赢这场柴薪之战。”


    嬴政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玄色衣袖带起一阵风。


    “传内史腾、李斯、顿弱。即刻。”


    暖冬司偏殿,灯火彻夜未熄。


    阿房眼底的青黑又重了一层,但她的头脑却清醒。面前摊开的,不仅是各地报上的缺柴急报,还有几份特意被她挑出来的特殊文书。


    一份来自狄道县,是赵平率长对取土纠纷的详细记录和处理建议,末尾附了一句:“乡老杜公虽已安抚,然其子杜衡在郡府为仓曹掾,恐对后续薪炭调度不利。”


    一份来自咸阳西市属吏的密报,言辞闪烁地提及乌氏车行近日与将作监右丞往来甚密,而将作监,正负责一部分官营炭窑的筹建。


    还有一份,是今日清晨一名老吏无意放在她案角的旧档,记载着三年前一桩因争夺山泽之利,某地方豪族勾结小吏,逼死数户樵夫的陈年旧案。


    蛛丝马迹,连点成线。


    阿房提起笔,在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三个词:炭商、郡吏、山泽之利。


    她正试图理清头绪,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低语。不多时,一名面生的内侍出现在门口。


    “阿房协理,大王与诸位重臣正在正殿议事,传您即刻前往。”


    阿房心头一跳。非朝会之时,突然传召她一个协理女官入正殿?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将最重要的几份文书揣入袖中,深吸一口气,跟着内侍走向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大殿。


    殿内气氛凝重。


    嬴政高坐王位,冕旒下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吕不韦、蒙武、李斯、内史腾、顿弱等重臣分列左右。


    当阿房低眉顺眼地跪在殿中行礼时,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关切,也有冰冷的衡量。


    “阿房,”嬴政的声音传来,“暖冬司近日运转,可有大碍?”


    阿房稳了稳心神,条理清晰地汇报了最新进展和遇到的缺柴核心难题,并简要陈述了自己对炭商、地方吏治可能掣肘的担忧。


    她语气平稳,数据确凿,并未因场合尊贵而怯场。


    嬴政微微颔首,未予置评。


    这时,文官队列中,一位中年男子出列了。阿房认得他,是吕不韦颇为倚重的门客之一,现居典客丞之位的姚贾。


    此人以口才便给、熟知外事著称,但也以善于察言观色、手段灵活闻名。


    “大王,”姚贾向嬴政一礼,随即转向阿房,脸上带着看似和煦的笑意,“阿房协理方才所言,数据详实,思虑周全,果然女子之中亦有干才,令人钦佩。”


    先扬后抑,阿房心中警铃微作。


    “然则,”姚贾话锋一转,笑容淡去,神色转为一种忧国忧民的凝重,“下官近日听闻数事,心中惴惴,如履薄冰,想请教协理,亦求教于大王与诸公。”


    “其一,陇西狄道,为取一坯之土,竟与地方宿老争执。宿老者,乡邑之望也。《礼记》有云,尊高年,所以长其’。我等推行王化,若反伤乡邑敬老之心,岂非与初衷相悖?此是否因行事操切,未及宣化,以致官民抵牾?”


    “其二,渭南乡邻因火炕细故斗殴,伤人毁物。子曰,里仁为美。乡党和睦,本为美俗。今便民之器反成启衅之端,此恐非器物之过,乃教化未至,人心未附。长此以往,恐法令日繁而人心日散,下官深以为忧。”


    他长叹一声,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阿房,最终看向嬴政,语气沉痛而恳切:


    “阿房协理,勤勉任事,数据详明,女子之中确属罕见。然《周礼》亦云: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协理精于案牍筹算,这 坐而论的功夫,下官拜服。然作而行之艰难,非躬亲州县、遍历田野不能深知。我华夏自古,男主外事,女主内务,乃阴阳之序,各安其分。协理以女子之身,总揽外朝万机,协调四方,虽才堪用,然恐非其宜,亦恐非长久之道。下官非敢质疑大王用人之明,实是忧虑,若因协理阅历所限、身份所囿,致政令于细微处生瑕,美意打折,岂不辜负大王一片爱民之心?亦使协理本人,置身于风口浪尖,非爱才惜才之道啊。”


    图穷匕见,矛头直指阿房的能力、阅历、乃至性别,最终目的,是要将她从这个刚刚站稳的位置上拉下来,至少是分走她的权柄。


    蒙武眉头紧锁,内史腾一脸怒容却不好发作,李斯垂目不语。吕不韦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事外。


    阿房跪在冰冷的地上,感觉那寒意顺着膝盖蔓延全身。愤怒、委屈、不甘……种种情绪翻涌,但她用力握紧拳头,对自己说:不能乱。数据,逻辑,反击。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姚贾:“姚大人所言三事,下官皆已知晓,且已有处置之思,正要禀报大王。”


    “狄道取土之事,指导队率长赵平已有详报。其处置合乎《暖炕令》少扰民之则,并许以善后,优先服务,已化解纠纷。此事非政令僵硬,恰是‘法理情’兼顾之范例。下官已将其案例整理,拟附于下一期令文之后,供各队借鉴。”


    “渭南乡邻斗殴,确令人痛心。然追根溯源,是因其旧有矛盾,借烟道之事爆发。火炕非因,乃导火之索。下官已提请廷尉府,速派明吏下乡,依《秦律》中斗殴、毁物条款公正裁决,并借此案,向乡民宣讲解纷之道。将麻烦,变为普法之机。”


    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将对方指责的问题,化解为已处理的案例和可借用的机会。


    “至于姚大人所言女流、年少、阅历不及,”阿房顿了顿,反驳道:“下官自领协理之职,所行所言,皆以大王之命为纲,以数据事实为据。暖炕大建至今,冻毙者减六成,参与工役者众,民心向背,数据可证。下官或许不知豪强宴饮之乐,却知冻毙者家中灶台之冷;或许不通高堂诡谲之辩,却懂百姓得一暖炕时泪珠之重。”


    她抬起眼帘,目光清亮地望向姚贾,语气陡然转锐:“下官位卑,不敢妄议大道。只知管子有云:政之所兴,在顺民心。今柴薪之事关乎民心生死,大人在此危急之时,却仍执着于阴阳内外之序、男女案牍之辩。敢问大人,是序重,还是民心重?是辩急,还是数万百姓的灶火急?”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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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向嬴政叩首:“大王明鉴。暖冬司之务,千头万绪,疏漏必存。下官恳请大王与诸位大人督责指正。然若因一二难以尽免之细故,便疑政令之本,换将易帅,恐寒前线将士、工匠、吏员之心,亦恐令正受惠之民无所适从。当下缺柴之急如火,当上下同心,共克时艰,而非,徒作内耗之争。”


    嬴政冕旒下的目光,扫过姚贾强自镇定的脸,又掠过吕不韦那古井无波的神情,心中已明。这并非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权利之争。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


    姚贾脸色微变,没料到这年轻女官如此镇定,且反击得有理有据,更隐隐点出内耗二字。他正欲再言。


    “够了。”


    王座上,传来嬴政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所有人都低下头。


    嬴政缓缓站起身,冕旒玉珠轻响。他一步步走下丹陛,先走到阿房面前。


    “起来。”


    阿房依言起身,垂手而立。


    “你方才所言,句句在理。暖冬司之绩,寡人看在眼里。”嬴政继续道,“些许波折,岂能动摇国策?姚贾。”


    “臣在。”姚贾心头一凛。


    “你关心新政,其心可勉。然言辞之间,重浮论而轻实务。狄道、渭南之事,阿房已有应对之策,何来束手无策?至于女流之言,”


    嬴政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寡人用才,唯看其能,何分男女?日后朝堂,若再有人以此为由,攻讦任事之臣,休怪寡人依法论处。”


    姚贾额头渗出冷汗,深深躬身:“臣失言,臣知罪。”


    嬴政不再看他,走回王座,声音陡然转厉:


    “炭商囤积居奇,以次充好,勾结郡吏,欺瞒官府,乱我救民之策,坏寡人仁政之名。”


    “顿弱。”


    黑冰卫首领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帛书:“臣已查明,咸阳乌氏车行主事,与陇西郡仓曹掾杜衡、将作监右丞田豹往来密信三封,湿炭充公账目一卷,证物确凿,请大王过目。”


    嬴政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冷冷道:“涉事郡吏,革职拿问,交廷尉府严审。乌氏主犯,罚没其家产,全部充入常平炭仓。其族中商铺,由官府暂管,平价售炭,以赎其罪。”


    “李斯。”


    “臣在。”


    “即刻拟诏。”嬴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炭与粮同,乃民生之基,国之命脉。粮有常平仓以丰补歉,炭何以不能?即日起,于各郡县设常平炭仓 ,仿此旧制,丰年平价收储,灾年平价放出。此举非仅为解今冬之渴,更要立万世之规,使奸商无以操弄,百姓永无薪贵灶冷之忧,”


    “另,擢内史腾兼领薪炭统筹署令,全权负责木炭、柴薪之勘探、采伐、运输、配给。凡有阻挠、懈怠、贪墨者,无论官职,严惩不贷。”


    “蒙武。”


    “臣在。”


    “军中辅兵、工匠,全力配合统筹署行动。凡有需要,听其调遣。同时,加强各要道、炭场巡查,敢有哄抢、破坏者,以军法论处。”


    一道道命令,又急又厉,瞬间将方才的唇枪舌剑碾得粉碎,转向真正的战场。


    阿房默默退到一旁,看着那年轻君王雷厉风行的部署,看着姚贾灰白的脸色,看着重臣们凛然领命。她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释然。


    她守住了自己的位置,更亲眼目睹了,何为真正的王者决断。


    。。。。。。


    深夜,嬴政独自回到寝殿,卸下冠冕,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苏苏的光球悄悄飘出来,莹润的光晕拂过他额角。


    “累了吧?”她轻缓道,“今日连番劳神,便是铁打的也难扛。”


    嬴政闭着眼,未置一词,只是微微向后靠去,任由那暖意渗入紧绷的颅脑。


    “不过,”苏苏的光晕里透出小小的得意,“你今天最后那句何分男女,我可是记下了。千古名言,当浮一大白。”


    “聒噪。”嬴政嘴角微扬,屈指,虚虚朝光球的方向一弹。


    苏苏轻盈地荡开,笑声清浅:“知道啦。炭窑图纸我已按秦地物料调整妥帖,明日你醒来就能看。还有找煤的……”


    “明日再议。”嬴政打断她,声音里透出浓重的倦意,“苏苏,熄灯。寡人乏了。”


    光球闻言,亮度悄然暗下,只余一点温存的微光,如呼吸般轻轻闪烁。


    “嗯,睡吧。”


    寝殿彻底沉入黑暗与宁静。


    就在苏苏以为他已沉睡,光晕即将完全内敛的刹那,黑暗中传来极低的一声:


    “……苏苏。”


    微光轻轻一亮,定格在半空,仿佛在侧耳倾听。


    “……无事。”


    又一阵更深的沉默弥漫开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然后,那几乎被寂静吞噬的呢喃,才悄然浮起:


    “……多谢。”


    枕畔,那点微光骤然变得柔软而明亮,温柔地、长久地映亮了他紧闭眼眸的轮廓,仿佛一个无声却盈满的拥抱,良久,才缓缓暗下,隐入黑暗。


    危机未解,长路漫漫。但有人并肩,便不惧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