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山野游戏与“天族太子”

作品:《月下囚仙

    第五章:山野游戏与“天族太子”


    接下来的日子,银月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那个小院。当他能自己稳当行走后,薛璃便开始带着他在村里走动。一方面是为了让他活动筋骨,另一方面,也是实在受不了他待在院子里时那无休无止的、关于一切凡间事物的提问。


    薛璃发现,这位看起来清冷出尘的“伤患”,内里却像个刚出生的婴孩,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一种近乎执拗的好奇。


    “为何要将种子埋进土里?”


    “水为何要从井里打,不能直接招来吗?”


    “他们围着那石臼捶打那些谷物,又是为何?”


    薛璃起初还耐心解释两句,到后来,往往只用一个简洁到近乎粗暴的字回应:“嗯。”“对。”“吃的。”


    她实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对生活最基本的运作方式一无所知。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人怕不是哪个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精怪,还是那种特别不食人间烟火的。


    而银月,则穿着薛承旧衣改成的、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他那头流泻的银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颈侧,与粗糙的布料形成奇异对比。紫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剔透,总是带着一种纯粹的茫然与探究,观察着这个于他而言光怪陆离的人间。


    他看到村民们扛着锄头走向田埂,看到妇人坐在门口纺线,看到孩童追逐打闹,看到老者倚着墙根晒太阳……每一个场景,都能引发他长时间的注视和新的问题。他无法理解,这些生命短暂如蜉蝣的生灵,为何能如此投入、如此认真地重复着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只为维系最基本生存的劳作。


    他的出现,自然也成了村里一景。那罕见的发色与瞳色,那即便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精致容貌与清冷气质,引来了更多好奇的目光和善意的指点。


    阿木和几个半大的少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薛璃!薛璃!玩‘夺旗’去啊!三缺一,就等你了!”


    薛璃眼睛一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侧身,将跟在她身后、正准备开口询问“夺旗是什么”的银月往前一推,语速飞快地对阿木说:“叫他去叫他去!我爹让我回去分拣药材,去不了!”


    阿木几人愣了一下,目光齐刷刷落在银月身上。他站在那里,一身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衫掩不住挺拔的身姿,银发如瀑,紫眸清澈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与周遭热闹的乡村景象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目光。几个半大的小子看得有点发怔,连薛璃都不得不承认,即便看惯了,这家伙的皮相也着实……惹眼。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耳根微热。


    “他?”阿木挠挠头,有些犹豫,“银月兄……会玩吗?”


    “不会就学嘛!”薛璃赶紧接口,生怕他们反悔,“规则很简单,跟他讲一遍就行了!好了,人交给你们了,我走了!”说完,几乎是小跑着溜走了,留下银月独自面对一群摩拳擦掌的少年。


    银月看着薛璃近乎逃离的背影,紫眸中掠过一丝不解,但还是将注意力转向了阿木。


    阿木清了清嗓子,尽量简洁地解释:“喏,看见那边那棵歪脖子树没?那就是‘旗’。我们分成两队,各有一个‘大本营’。目标是冲到对方的地盘,把他们的‘旗’——就是绑在树上的那块红布——抢回来,插到自己的大本营,就算赢!中间可以互相追逐,摸到对方身体就算‘俘虏’,得站在原地不能动,等自己队友来碰一下才能‘解救’。明白了不?”


    银月听得认真,眉头微蹙。他还未完全消化,就被阿木热情地拉入了队伍。


    阿木一声吆喝,游戏正式开始!


    方才还站在一起的少年们瞬间如同炸开的豆子,呼啦啦分成两股洪流。


    银月所在的队伍,以阿木为首。阿木年纪稍长,平日里最爱挤在说书先生跟前听那些打仗的故事,什么“声东击西”、“擒贼先擒王”听得津津有味,此刻俨然一副小军师的派头。而对面则以石头为首,石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他带领的队伍个个都是能跑能跳的好手,体力充沛,冲锋起来气势汹汹,但在战术上就显得直来直去,缺乏变化。


    阿木简单粗暴地将人分成两队,他自然是其中一队的“头儿”,银月也被划拉到了他这边。另一队则以跑得飞快、性子也最冲的石头为首。


    “听着!”阿木压低声音,快速对自家队员布置,眼神里闪着光,“石头他们能跑,但脑子转得慢。咱们不能硬拼。待会儿开局,二狗、豆芽,你们俩从正面咋咋呼呼地冲,吸引他们注意。小草,你个子小,绕到右边那片草丛后面,找机会摸过去。银月兄……”他看向银月,顿了顿,“你跟着我,看我手势行动。”


    银月蹙眉,他虽不太懂规则,但觉得这安排过于迂回。


    “何须如此麻烦?”他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既是要夺旗,直接冲过去,将他们尽数‘俘虏’,旗子自然到手。”在他看来,力量的直接碾压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阿木翻了个白眼:“我的少侠哎,他们人也不少,硬冲咱们肯定吃亏!得用脑子!这叫……声东击西!对,说书先生讲过的!”


    游戏开始的哨声(由阿木嘴里模拟)一响,石头那队果然如同脱缰的野马,嗷嗷叫着全线压上。二狗和豆芽按照计划,在正面张牙舞爪,果然吸引了大半火力。


    银月看着对方阵营那近在咫尺、似乎防守空虚的旗子,体内某种好战的本能被激发了。他忘了阿木的叮嘱,身形一动,就想凭借速度(尽管没有灵力,但他肉身的底子仍在)直接突破。


    “银月!别……”阿木的阻止晚了一步。


    银月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目标直指那歪脖子树下的红布。他的动作迅捷而优雅,与周围少年们毫无章法的奔跑截然不同,瞬间就甩开了两个试图拦截的对方队员。


    眼看那红布触手可及,斜刺里猛地冲出两道身影,正是之前佯装被吸引走的石头和另一个壮实少年!原来他们留了后手!


    “哈哈!就知道你会忍不住!”石头大笑着,和同伴一左一右,如同包饺子般夹住了银月。


    “啪!啪!”两声清脆的拍打,银月的手臂和后背同时被触碰到。


    “银月!俘虏!站着别动!”石头得意地宣布,留下一个人看着他,自己又冲回主战场。


    银月僵硬地站在原地,胳膊上被拍打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微微的麻感和少年掌心的热度。他,青丘少君,统御狐族,此刻竟在一个凡间孩童的游戏里,因为发呆,成了第一个被“俘虏”的人?这荒谬的感觉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阿木趁着间隙溜过来“解救”他,脸上带着“我就知道”的表情。


    “说了要听指挥嘛!”阿木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一边快速说道,“你看,你刚才一冲,把他们埋伏的人引出来了,这下他们侧翼真空了!小草机会就来了!打仗……呃,玩游戏不能光靠猛冲,得知己知彼!”


    银月看着阿木眼中闪烁的、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和笃定,再回想刚才的情形,似乎……有点道理。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次进攻,银月努力克制住直接冲锋的**,紧紧跟在阿木身边。阿木时而让他假装要突破,吸引对方防守队员的注意;时而在对方阵型被扯乱时,才猛地一推他:“现在!冲那个缺口!”


    银月依言而动,果然顺利突破了防线,虽然最后夺旗时功亏一篑,被迅速回防的石头拦截,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策略”带来的不同——不再是盲目的对抗,而是有节奏的进退。


    “对!就这样!配合!咱们要的是赢,不是个人逞英雄!”阿木在他身边大声鼓励,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那力道不轻,却奇异地让银月感到一种……被接纳的暖意。


    整个下午,这片空地都充满了少年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奔跑时带起的尘土、以及汗水在阳光下蒸发的气息。石头那队凭着充沛的体力横冲直撞,而阿木这队则靠着不断的战术调整与对方周旋,互有胜负。


    当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色,少年们个个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粗布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裹着他们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体。他们大口喘着气,脸上却带着酣畅淋漓的痛快笑容,互相勾肩搭背地争论着刚才的“战况”。


    唯有银月,他身上依旧清爽,甚至连呼吸都只是略微急促。仙躯的底子让他并未像凡人少年那样消耗巨大。但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紫眸,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兴致”的火焰。他甚至还沉浸在刚才的对抗中,忍不住对阿木说:“方才若是我从左侧迂回,你是否能更快接到传球?”


    就在这时,薛璃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显然是来叫他回家的。


    银月一看到她,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完全没了平日那副疏离寡言的模样。他指着身后的“战场”,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雀跃的急切:


    “薛璃!你可知这‘夺旗’竟如此有趣!”他紫眸晶亮,像是盛满了碎星,“需得团队协作,声东击西,诱敌深入!阿木他……他很懂谋略!比直接对战复杂多了!我们明日还可再来吗?”


    薛璃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银月——银发因奔跑有些凌乱,紫眸熠熠生辉,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淡淡红晕,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游戏策略,哪里还有半点当初那个清冷孤傲、连“烧火”都不懂的“傻子”模样?


    银月正兴致勃勃地向薛璃讲述着游戏的妙处,身后忽然传来孩子们一阵更加响亮的、带着戏谑和起哄意味的喧哗:


    “快看!天上的太子来啦!”


    “太子殿下驾到!快快行礼!”


    “哈哈哈,太子今天披的是我家的花床单!”


    银月心下震惊,他紫眸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天族太子?那个与他青丘少君身份相当、居于九重天阙、统御万仙的……天族太子?竟也来到了凡间?


    他转过身,只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歪歪斜斜地裹着一块明显不合身、甚至边缘有些破损和污渍的旧床单,权作“龙袍”。他头发有些蓬乱,面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白皙,眼神涣散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自我认定的专注。


    他手里紧握着一根树枝当作“天子剑”,脚步虚浮却努力挺直腰板,直直地朝着银月他们冲过来,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和一丝执拗:“吾乃天族太子!尔等凡人,见了本太子,为何不跪?”


    银月:“!!!”


    这冲击比他被铁链锁住时还要巨大。他下意识地低语出声,带着浓浓的困惑:“天族太子……怎会是这般模样?气息……全然不对……”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认知的某根弦,“啪”地一声断掉了。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运转灵力探查,结果自然是丹田空空,只让他脸色更白了一分。


    那“小太子”见银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嘴里还念念有词,既不跪也不说话,似乎觉得威严受到了挑战,举着“宝剑”指向银月,努力瞪大眼睛:“你!你这白毛凡人,好生无礼!见到本太子,还不快快跪下!”


    旁边的孩子们笑得更欢了。


    就在这时,薛璃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柔和的笑意。她走上前,蹲下身,与那“小太子”平视,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自家弟弟:


    “好啦好啦,太子殿下,您微服私访辛苦啦。”她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颜色浑浊的麦芽糖,在那小家伙面前晃了晃,“这是村民们进贡的仙糖,吃了能延年益寿哦。殿下要不要先回宫……呃,先回家歇息,慢慢享用?”


    那“小太子”的目光瞬间就被那黄澄澄的糖块吸引住了,刚刚努力维持的“威严”瞬间崩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眼巴巴地看着糖块,又看了看薛璃温柔的笑脸,小脑袋点了点,一把抓过糖块,奶声奶气地说:“嗯!本太子……本太子先回宫用膳了!”


    说完,也顾不上再让众人“行礼”,心满意足地举着糖块和“宝剑”,拖着长长的“披风”(床单),屁颠屁颠地往家的方向跑去了。


    孩子们见“太子”回宫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也渐渐散去了。


    薛璃站起身,回头就看到银月依旧是一副世界观受到冲击的恍惚模样,那双漂亮的紫眸里写满了茫然和……一丝残留的惊骇。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示意他一起往回走,一边解释道:“村东头张家的儿子,今年大概十四五岁了,前两年不知怎么的,好像是摔了一跤,醒来后就有些甚至受损,这个弟弟平日最爱听说书先生讲天上的故事,一直坚称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族太子’,还说有什么仙官不久便会来接他回天庭呢。


    “为何会如此?”银月疑惑道,只是摔了一跤?就神智受损了?凡人的身躯竟如此脆弱?


    薛璃望着张家少年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医者特有的怜悯与思索。她转向银月,见他紫眸中仍有未散的震惊与困惑,便开口解释道:


    “我爹和几位老郎中都说,他是伤了‘心神’。”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人体经络,“按照医书所载和爹爹平日教导,人的神志,由心所主,藏于脑,又与五脏之气,尤其是肾精的滋养息息相关。”


    银月听得专注,这与他所知的“灵台清明,神魂稳固”的仙家道理,在根源上竟有几分隐约的相通。只是仙界更强调神魂本身的力量与境界。


    薛璃继续道:“张家哥哥那次意外,或是猛地摔撞,震动了脑髓,犹如钟磬被巨力撞击,失了清音;或是突受大惊,恐则气下,惊则气乱,导致心气涣散,肾精不固,无法上奉濡养心神。如此一来,神无所依,便容易产生种种虚妄之念,沉浸在自己构想的世界里,难以自拔。”


    她微微蹙眉,带着一丝无奈:“治疗这等病症,需得慢慢来。用药需选远志、石菖蒲这类开窍益智、安神定志之品,辅以滋补肾精的药材,像熟地、山茱萸之类,如同小心擦拭一面蒙尘的镜子,指望它能慢慢重现清明。同时,周遭之人顺着他、哄着他,避免他再受刺激,也是养护心神的一种法子。只是……这过程极为缓慢,且成效难料。”


    银月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波澜。薛璃这番解释,将凡间对“神智”的理解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他们看到了□□(脑、心、肾)与精神(神)的紧密联系,并且发展出了一套基于草木金石和人情关怀的应对之法。


    (原来如此……竟是伤了识海根本,导致灵台蒙尘,神魂陷入自构的幻境之中。)银月立刻在心中做出了仙家的诊断。在他看来,这问题的根源清晰明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若我灵力尚在,只需一道‘清心净神咒’,辅以青丘特有的‘养魂涎’,不出三日,便可涤荡其识海污浊,稳固其涣散神魂,让他灵台重现光明,哪需如此年复一年地耗费光阴,用这些凡俗草木慢慢温养?


    这念头如此自然地从心底冒出,带着仙族面对凡间难题时固有的、居高临下的效率观念。在他看来,薛璃和她父亲所付出的努力,虽然方向正确,但手段实在过于低效和……孱弱。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看着薛璃脸上那并非出于无奈,而是带着责任与坚持的认真神色,再看看自己此刻空空如也的丹田和这身粗布衣衫,那点属于仙君的优越感瞬间被现实击碎。


    他如今,与这张家少年,与这薛家村的每一个人一样,都只是这凡尘中,需要依靠这些“凡俗草木”和彼此扶持,才能艰难前行的生灵。


    他沉默了片刻,将那点关于仙术的思绪压下,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薛璃的话,带着一种全新的体会:“……慢慢来。避免刺激。”


    薛璃点点头,以为他终于理解了凡间医道的艰难与坚持,便不再多说,转身招呼他回家。


    银月跟在后面,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张家少年消失的方向。心中那份因力量悬殊而产生的怜悯,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对凡人在有限条件下,依然坚持不懈、用自己方式去“修复”和“守护”的……一种模糊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