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柴薪与灵药
作品:《月下囚仙》 第四章:柴薪与灵药
几天后。
在薛璃的照料和那碗“污浊之物”的持续作用下,银月感到体表的伤痛大大减轻,纠缠不休的虚弱感也略有缓解。他终于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略显吃力地从床上坐起,甚至能在薛璃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屋外的院子里坐下。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不同于仙界灵光的滋养,这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温暖,让他因久卧而僵硬的骨骼都舒展开来。
午后的阳光带着重量,压在银月久未活动的肢体上,带来一种陌生的、属于尘世的暖意。他靠在竹椅里,目光有些茫然地掠过这个小院——与他所熟悉的、一切都由纯净灵光与流云构筑的青丘截然不同。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篱笆外。那个叫阿木的少年,正挥舞着一件造型拙朴、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金属物,对着一段枯木反复劈砍。“咚!咚!”的闷响带着一种纯粹的物理力量感,震动着空气,也震动着银月固有的认知。
在青丘,如果需要将某种材料分解,一个念头,一缕灵力便可轻易达成,精准而优雅。他从未想过,世上还存在这样一种……依靠肉身力量,重复、费力且看起来效率低下的方式。
他看得入了神,直到薛璃端着盛满草药的簸箕在他身旁坐下,开始分拣,他才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他……为何要如此做?”他指向阿木,“那截木头,有什么特别吗?”
薛璃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没什么特别,就是普通的柴火。他在砍柴。”
“砍柴?”这个词对银月而言是全新的。在青丘,维持日常运转的底层逻辑是灵力。照明用萤石或法术,取暖靠阵法或自身修为,烹制仙肴灵膳更是复杂术法的结晶。他隐约明白“柴”似乎是指木头,但“砍”这个动作的目的,他无法理解。
“砍下来,然后呢?”他追问,像是一个试图拼凑起陌生图案的孩童。
“用来烧火啊。”薛璃答得理所当然,拿起一根远志,利落地掐去根须。
“烧火?”又是一个陌生的词汇链条。银月努力在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寻找对应。火,他自然是知道的,三昧真火,涅槃之火,或是用于炼器的灵火……但那都是蕴含着强大力量的存在,与“木头”和“砍伐”似乎毫无关联。
他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为何要烧……柴?”他尝试组织语言,“是为了炼制什么?还是某种……仪式?”
薛璃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脸上纯粹的迷茫:“不炼制什么,就是最普通的烧火。做饭,烧水,冬天取暖,都靠它。”她指了指灶房方向,“你昨天喝的粥,就是靠烧柴煮出来的。”
粥……银月回忆了一下那碗温热、粘稠、带着谷物本身朴素味道的食物。在他的认知里,食物应是蕴含着精纯灵气的仙果或由仙力凝聚的玉露。他从未将“食物”与“燃烧木头”联系在一起过。
一个模糊的链条开始在他脑中形成:劈砍木头 →燃烧 →产生热量 →煮熟食物。
这个过程的每一步,都依赖于最原始的物理劳作,而非心念一动便可达成的法术。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阿木。少年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每一次挥动斧头都带动着肩背肌肉的贲张。这是一种充满力量感,却又……极其辛苦的画面。
他忽然想起,在青丘,似乎也有专司“造物”的仙官,他们或许会用仙法模拟出类似“烹煮”的过程,但那本质是灵力重组与赋予形态,与眼前这依靠实实在在的火焰和铁锅,将生米煮成熟饭的过程,似乎有着本质的不同。
薛承放下手中的活计,缓步走了过来。他见银月气色比前两日好些,便温声道:“小哥,我再来为你诊一次脉,看看恢复得如何。”
“诊脉?”银月微微一怔,这个词汇对他而言十分陌生。在青丘,探查伤势或修为,无外乎神识扫过,或是灵力探入,清晰直接,何须“诊”?
他尚未想明白,薛承已自然地在他身旁的木墩上坐下,随即伸出了手,似乎想要直接触碰他的手腕。
银月瞳孔微缩,几乎是本能地,将手往回缩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与戒备。除了极其亲近之人或被完全信任的医官,他的仙躯岂容外人随意触碰?更何况是一个……凡人。
薛承的手停在半空,他看出了银月的抗拒,但并不恼怒,只是平和地解释道:“小哥莫惊。老夫行医,需以指腹感受你腕间脉搏的跳动,方能窥探体内气血盈亏、经络通滞。此乃‘望闻问切’中的‘切脉’,是诊断病情的根本。”
他的语气沉稳而恳切,带着一种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公信力。
“感受……脉搏?”银月重复着,银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纯粹的不解与好奇。脉搏,他自然知道是心跳的延伸,但仅凭手指触摸,如何能判断出那么复杂的内里情况?这在他听来,简直如同通过观察树叶的摇曳去推断整片森林的地脉走向一样玄妙,甚至有些……儿戏。
这与仙族直接用神识“看”透本质的方式,差别太大了。
但看着薛承那双平静而专注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亵渎或冒犯,只有医者面对病症时的纯粹探究。银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慢慢将自己的手腕重新伸了出去,放在了薛承面前的小几上。他倒要看看,这凡人的“切脉”,究竟有何玄机。
薛承粗糙却异常稳定的三根手指,轻轻搭上了他腕间的寸关尺三部。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干燥的触感,让银月微微绷紧了身体,但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仔细感受着。
薛承闭目凝神,呼吸变得绵长,仿佛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指尖。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鸡鸣。
过了好一会儿,薛承才缓缓睁开眼,松开了手。他眉头微蹙,抚着胡须,眼中流露出与之前相同的困惑。
“奇怪……”他沉吟道,“皮肉之伤愈合神速,几近痊愈,此乃吉兆。然则脉象却显虚浮,沉取则涩,如轻刀刮竹,往来艰难。此非单纯气血不足,更像是……根源有损,经络深处似有顽固执浊,淤塞不通,致使精气难以濡养周身。”
他抬起眼,看向银月,语气带着探讨的意味:“小哥,你这内伤,非同一般啊。非寻常跌打损伤,倒像是被某种极其霸道的力量,伤及了……根本。”
银月心中蓦地一动。
他原本对这“切脉”之法并未抱多大期望,只当是凡间落后的技艺。可薛承这番诊断,虽未使用任何灵力仙术,仅凭三指感知,竟将他的状况说得**不离十!“根源有损”、“顽固执浊”、“淤塞不通”,这些词语,恰恰精准地描述了他仙灵本源受创和灵力枯竭导致经脉凝滞的状态。
这个凡人郎中,竟真有几分本事!
他看向薛承的目光里,那抹不以为然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和……初步的认可。
“先生所言……确有道理。”银月缓缓开口,这是他第一次用上了略带敬意的称呼。
薛承见银月态度转变,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他捻须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既知病根在于‘本损’与‘络滞’,便不可再沿用旧方,一味追求生肌活血,犹如只修堤坝,不疏河道。当务之急,需双管齐下,一则固护本源,培植元气;二则疏通经络,化除淤滞。”
他目光转向已抓药回来的薛璃,清晰吩咐道:“璃儿,记下:取三钱丹参,须得酒炙过的,取其通行之力,破瘀而生新血;再加两钱鸡血藤,补血活血,舒筋活络,尤善通调周身痹痛;另取一钱五灵脂,此物虽微,化瘀定痛之效颇佳,于沉疴淤塞处能起效。”
银月听得极其专注,每一个药名,每一种炮制方法,都让他感到新奇。他忍不住插话,像个好学的弟子:“先生,这丹参,为何定要酒炙?鸡血藤,又是何种藤蔓?五灵脂……此名颇为奇特,又是何物?”他无法将这些陌生的名字与任何他已知的仙草灵药对应起来。
薛承并不嫌他问题多,耐心解释道:“丹参用酒制过,可借酒性辛散温通之力,引药势上行,更擅活血通经。若生用,则偏于凉血消痈,效用不同。”他顿了顿,继续道,“鸡血藤,因其藤茎切断后,流出汁液赤红如鸡血而得名,其性温,不燥不腻,是养血通络的良品。至于五灵脂……”他微微一笑,“乃是复齿鼯鼠的干燥粪便。”
“粪便?”银月那双清冷的银眸瞬间睁大,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用……排泄物入药?这在追求纯净无垢、非灵物不取的仙界,简直是不可想象之事!他仙躯微不可察地后仰了半分。
薛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补充道:“此物虽源出秽浊,然经炮制,去其糟粕,存其精华,化瘀之力卓著,正是应对小哥体内那等‘顽固执浊’的良药。用药之道,有时便需如此,不避其源,唯取其效。”
这番解释,再次冲击了银月的认知。不避其源,唯取其效……这与仙界追求药材出身高贵、灵力纯粹的理念大相径庭。凡间医药,似乎更注重实际的效果,甚至不惜从看似不堪之物中提炼有用的部分。
他看着薛承,只见对方眼神坦荡,神情认真,毫无戏谑或轻视之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薛承并未在意他的震惊,继续对薛璃说道:“先前方中的桃仁、红花,破瘀之力较猛,于他此刻虚浮之体不宜,可去了。换成五钱生黄芪,此药善补气固表,升举阳气,正合固本培元之需,可为他亏损的元气打下根基。”
“丹参、鸡血藤、五灵脂、生黄芪……”薛璃低声复诵,确认无误。
银月沉默地听着这全新的方剂组合。活血通络,化瘀定痛,补气固本……虽然使用的材料与他所知的天差地别,但其内在的调理思路——扶正祛邪,疏通补益——竟隐隐暗合某种大道至简的疗伤至理。
他不再质疑那“五灵脂”的来源,心中那份因身份而产生的隔阂与优越感,在这一刻又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这套完全建立在凡间物质与智慧基础上的、自成体系的医药学问的……尊重与好奇。
这个看似简陋的凡间,其内在的复杂与深奥,似乎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