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日清早，奉息让众人到庭院商讨。


    洛声一夜没睡好，头脑昏胀，摇摇晃晃拉开门，像条游魂。


    下一刻就立刻回神了。


    这么早的天，刚能窥见一丝曙光，院子里已经有人，坐在石凳上。


    荼山梨指间绕着发间的小辫子，冷淡扫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洛师兄，早。”


    洛声差点昏厥，瞌睡虫全吓跑了：“小、小师妹。”


    幸好小师妹吓了他一次，就对他不感兴趣。


    洛声也是这时才发现，庭院的曲折溪流旁，青衣少女坐在石头上，盯着脚下清澈见底的水流走神。


    哪怕施云岁不理他，洛声还是悄悄挪了过去，尽量离荼山梨远点。


    过了一刻，其余弟子也陆续到齐。


    庭院位置不多，便也不那么讲究，四散而站。


    奉息敛眉，说出担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控制镇上所有人。普通人中招只会受限，不能开口，而修士中招，则会癫狂而死。”


    所以那些镇民才这么害怕修士。


    众人没有头绪，林鹤说出顾虑：“可我们之中，目前并没人出现问题。”


    奉息：“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样东西是修士和普通人都无法避开的，否则之前那些修士，也不会这么轻易就送命。


    “会不会是时间？”洛声脑洞大开，摸了摸后脖子，皱眉道，“在小镇待久了，就会像那些修士一样，发狂而死……”


    “少宗主，我不想死，你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张池声带哭腔。


    林鹤自然不能向他保证什么，只能劝他放宽心。


    洛声也劝：“对嘛，你想啊，大家都跑不掉，你还有你家少宗主陪着，这辈子不亏。”


    张池哭得更大声了。


    “不对。”


    奉息之前也有过此番猜想，不过后来又否定了自己，“昨日岸边发狂的修士，也不过比我们早到一日。然而过了一夜，我们还是无事，说明不是这个缘由。”


    “难不成是因为我们体内有灵气，而此地鬼脉克制修士？”


    “那也不对，无法解释突然发狂的缘由。依我之见，应是接触某样禁忌，继而触发了反噬。”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氛围并没有安慰到张池。


    他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补位上来，进了这个鬼地方？


    心头恼恨不公，看向周围人，唯独施云岁坐得最远，心思不在他们这个团体上。


    “施小姐，你为何不加入讨论？”


    “我在听。”施云岁淡淡道。


    冬樱立马凑去她身边：“小师姐，你在这里干嘛？”


    “水。”施云岁抬起眼睛，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够让所有人听清。


    “什么水？”张池一脸狐疑。


    溪流边，施云岁将手随意伸进去，捞起一抔，清水顺着她指缝流下。


    众人听见，少女清晰说出了困扰他们的答案：“这条溪流连接着三方江，镇上的人都喝这条江的水，而我们还没有喝过。”


    他们考虑得太复杂了。


    其实根本没那么麻烦，修士和普通人，本质上，都是人。


    而人，都离不开一样东西。


    经此提点，众人屏气一瞬。


    洛声率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是水！”


    昨日那四个修士，就是因为误饮三方江的水，才会产生幻觉，杀戮身边人。


    而那些镇民看见他们就躲避，也是因为笃定无人提醒，他们一定又会中招，对他们压根不抱期待。


    “但不喝水也不行啊。”洛声苦着脸。


    “井水。”施云岁定睛看向奉息长老，“从昨晚我观察到现在，罗府的下人们，十分避讳这条溪流，做饭烧水，甚至浣洗衣物，都是用的从水井打上来的水。”


    施云岁走向奉息，递给他一样东西。奉息看清是何物后，惊了一瞬，皱眉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息壤？”


    施云岁早就想好了说辞：“自然是，昨日小师叔留给我们保命用的啊。”


    送谢惊潮个人情也没什么，省得这些人瞎怀疑。


    但荼山梨似乎明白过来什么，愤愤投来一眼，施云岁直白迎回去，猜她快气炸了。


    小师妹不高兴，她就很开心，一时乐不可支。


    奉息没心思管两个小辈的争斗，任由她们玩闹，将息壤分给众弟子避水。


    忽然，奉息发觉不对劲。


    “怎么了长老？”


    奉息沉下眉目：“师弟和越行他们还不知道此事，速去通知。”


    *


    息壤是小师叔留的，但众人其实心底清楚，没有施云岁，他们拿到息壤，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终归还是欠她一份人情。


    张池一时眉头紧皱，无法说服自己坦然接纳，尤其是他刚才，还差点和人家发生争执。


    张池虽是双玄宗的人，但也早听闻过施云岁的骄横名声。


    外人都说照夜宗的小师妹，生得空灵圣洁，花雪一般。但见了面方知，两个少女同时在场时，实在很难将视线从施云岁身上移开。


    张池看了看荼山梨，目光又忍不住看向另一头的少女。


    忽然觉得，施云岁也不像传闻中一样恶毒。


    “少宗主。”张池挪到林鹤身旁，没头没尾道，“你别伤心，月晗师姐比施小姐温柔。”


    双玄宗弟子都知道，少宗主生得一表人才，无数女修芳心暗许。


    但林鹤无心情爱，传闻当初林之渡与展漠交好，曾动过两宗议亲念头，却被林鹤断然拒绝。


    “月晗师妹好不好，与我何干？”林鹤蹙眉，不懂张池在说什么，平静道，“我没有想这些。”


    张池撇撇嘴，可是明明少宗主也在看人家。


    花树下方，青衣少女正与她门派的师弟说话，用小木剑在地上勾划，讲了半天，转头见他还是一脸茫然，气得直说他是笨蛋。


    虽然洛声像个受气包，又不敢反抗施云岁，但不知为什么，张池还挺羡慕他。


    看着那边的不止他们。


    “洛师兄，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想问你。”


    荼山梨温声开口，洛声却不敢过去，立马求助望向施云岁。


    但施云岁不想教他了，丝毫没有不舍：“快去快去，你小师妹叫你。”


    见小师姐不打算救他，洛声只能苦大仇深，颓丧认命。


    忽然，西厢房那边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大小姐上吊了！”


    丫鬟仆人们慌慌忙忙进出，施云岁他们赶到时，人已经被救下。


    闺房外围着一堆人，有威严的罗老爷，还有一堆罗小姐的兄弟姐妹，场面好不热闹。


    两日后便要成亲，也不知罗小姐为何想不开。


    “我不嫁！”被救下的罗小姐哭哭啼啼，说进了城主府的姑娘，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家里没人真关心她，只想拿她的命去换好处。


    “把小姐给我看起来！”罗老爷满脸阴沉。


    转头，眉头一皱，像是才发现施云岁这群多出来的人：“你们是何人？”


    干瘦的小管家眼珠一转，立马上前，堆着笑，脸上褶子全挤在一块：“老爷，这是之前请来的修士，护送小姐出嫁的。”


    罗老爷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不过目光依旧令人不舒服，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死人。


    罗老爷离开后，罗小姐被关在阁楼的三层。


    屋子里剪子之类的全被收了起来，房门也被锁住，罗小姐只能坐在床头，不住呜咽。


    “吱呀”一声，窗子被推开。


    罗小姐止住哭泣，惊疑不定看向那边。


    浅青色的裙摆滑进缝隙，紧接着，一个少女翻了进来，飞速合上木窗，朝她走来。


    “罗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城主府的事？”


    *


    分完息壤，奉息又传了只灵纸鹤，等了半天，毫无回音。


    不能再等下去，奉息当即带着荼山梨去找人，剩下的人留在罗府。


    等到下午，不仅之前三人没消息，顺带去找人的两个也消失了。


    再等下去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施云岁决定去城主府一探究竟，留下洛声和冬樱看着罗府。


    洛声熟悉风水，情况有变，还能及时用灵纸鹤通知。


    城主府外。


    “施小姐，我们等在这里，真的有用吗？”林鹤担忧道。


    几人藏身在远处，观察着城主府外来往的侍卫。


    施云岁压低声音：“此处无灵脉，我们不要浪费灵力。”不确定里面情况，不要贸然行事。


    林鹤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正准备继续蹲守，城主府外，一对眼泪涟涟的老夫妻出现，被侍卫厉色拦下。


    “又是你们！滚远点！”


    虽然离得远，但修士耳聪目明，原来那对老夫妻，半月前女儿被抢进城主府，自此再无音信。他们多次来要人，却次次无果。


    又过一会，老夫妻小女儿出现，搀扶着老夫妻准备离开。


    侍卫改变主意，拦住他们：“被城主看上，那是她天大的福分。你们这两个老东西不识好歹，索性都别走了。”


    两个侍卫准备一不做二不休，身后忽然被拍了一下，无法动弹。


    “谁！”转动眼珠，余光中，青裙少女往他们身后拍了几张符纸，放走了那对老夫妻。


    城主府内，很快有新的侍卫跑出来，梭巡一圈，根本不管老夫妻和林鹤几人，定睛在施云岁身上：“抓住青衣女修，城主重赏！”


    “林少宗主，客栈见！”约定好会面地点，施云岁与众人分头跑开。


    侍卫首领让手下去追，自己则掏出画像再次对比，确认无疑：“是城主要的人，别让她跑了！”


    *


    施云岁将追兵引至一处小巷，灵巧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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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他们。


    到客栈等了半晌，却迟迟不见林鹤他们的踪影。


    该不会被追兵抓走了吧？


    应该不会，她看见那些追兵大多是冲着她来的，林鹤他们那边更安全才是。


    不过也说不准，施云岁打算再等一会，就出去找他们。


    客栈外面，忽然起了浓雾，一个女人抱着琵琶出现，身影袅袅婷婷。


    只听她柔声道：“官人们，可要听曲？”


    女人大约三十来岁，身材瘦弱，远看妆容就十分浓艳。


    客栈内几个伙计一看，便知是个游女。


    世道乱，青楼女子年老色衰时，只能出来卖艺为生。


    游女穿着一身廉价彩纱，素手抱着琵琶，鬓上簪着几朵小纸花，莲步轻移，小纸花便如悬在枝头的花苞般轻微颤动。


    几个穿着得体的外地商人，毫不收敛地看了过去，饶有兴致。


    游女走近，即使浓艳妆容也遮盖不住的疲态，令人大倒胃口。


    “官人，要听曲助兴吗？”


    溪水镇富商云集，可惜最近大家都被新城主搞得人人自危，哪有这个心情。


    见没人理她，游女可怜兮兮垂目：“官人，奴家无家可归，出来寻我那侄女，可怜可怜奴家吧。”


    但这副做小伏低的情态，让离得最近的富商大为反感，不耐烦地推开她：“白日商行拍卖时你就在，怎么走到哪你跟到哪？去去去。”


    游女眼前一亮：“呀官人，真是你啊，好巧。”


    富商本奉命为皇城运送贡品鲛珠，被困此地本就心烦，又见这老女人毫无眼色，心情更是烦躁：“快滚远些，别在此地碍眼！”


    施云岁皱眉观察着，不料变故突生。


    游女忽然将琵琶弦套在男人脖子上，银弦勒进皮肉，富商双目暴突，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气绝身亡。


    不消片刻，游女便笑吟吟杀完了人：“真是的，把奴家琵琶都弄脏了，又得换一把了。”


    血雾四溅，周围零星的客人吓得四散而逃。


    然而外面浓雾茫茫，瞧着就不对劲，没人敢贸然闯出去，只能被困在客栈里。


    与富商同桌的男客被血喷了一脸，吓得跌坐在地，面无人色。


    他哆哆嗦嗦，本想等游女离开后报官。谁知游女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笑看他一眼。


    “差点忘了，这位官人刚才也看奴家了。”


    游女又回头用琵琶将人砸死，捋了捋身前散乱的发丝，转头对着客栈剩下的众人，一脸温和笑意，“你们都看见了奴家出丑，干脆一起死好了！”


    施云岁压根没看清游女是如何动的手，周围人便全死光了。


    仙山守则，不轻易插手凡人之间的纠纷，游女杀富商，自有官府处理。


    可此时，她清晰在游女身上看见了妖气。


    眨眼间就杀了数十人，已经达到大妖标准，施云岁提剑上前。


    交手时，游女眼梢尽是冷意：“小姑娘好凶，奴家先不和你打了！”


    游女一个虚晃，笑吟吟躲进雾里。


    施云岁追了出去。


    一边追一边想，游女会不会是计鸣星的人？但看着又不太像。


    眨眼间，天色已经黑尽。


    施云岁跑到一处小巷，跟丢了游女。


    檐头一声轻笑，施云岁抬头，只见黑暗中，无数双幽绿的眼睛睁开，从房檐上探头看向她。


    什么东西！


    施云岁脊背发麻，明白过来游女刚才是佯装不敌，故意引她至此。准备往后撤，城主府的追兵又来了。


    “她在那里，抓住她！”


    施云岁无处可逃，前方江面上，留着一只孤零零的蓬船。四顾之下，她跳入船上躲避。


    谁知刚一上船，篷船自动燃烧，江面一片火海。


    怪不得都说溪水镇只进不出，原来是这样！


    息壤避水却不能避火，追兵追到江岸边时，只见船上一道身影纵身跳入了火海。


    追兵愣住了，侍卫首领发话：“愣着干什么，下去找人！”


    “可是下面……”他们同样也在忌惮水底下的东西。


    “追丢了城主要的人，你们同样要死！”


    夜色中，追兵们一个接着一个，下饺子般入江捞人。


    *


    施云岁闭着眼睛往前游，江下密密麻麻，躺着不计其数的水鬼！


    看见她便张开血盆大口咬来。


    息壤神光护体，施云岁摆脱水底的水鬼，慢慢向上游去。


    也不知闭了多久气，听到一声猫叫，微弱到她几乎以为听错。


    她明明已经很接近水面，但就是游不出去，像在水底绕迷宫。


    迷糊时，一只手伸来，将她拽出水面。


    火海已经消失，施云岁擦去脸上的水。


    无垠月色，少年蹲在江岸边，垂目温柔看向她，嘴角噙着笑：“小师侄，你怎么跑到水里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