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李运昌身上，带着一丝探究，然后缓缓移向裴素，最终定格在他脸上。


    “李校长，裴素同学。”


    “不瞒你们说，最初我在联系李校长您的时候，表达的期望是——希望龙科大能够协调，派遣一支在船舶动力工程，大型复杂电力系统，雷达电子与作战系统集成这些领域，拥有至少二十年以上实际工作经验的资深专家团队。”


    “让这支资深的专家团队，来主导此次合作项目的工作。”


    他的话语清晰而缓慢，确保每个字都被理解。


    “由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学究、定海神针们，来负责确保项目的下限。”


    “也就是方案的绝对可靠性，安全性，工程上的可实现性，以及与国家军用标准，海军作战条例的完全符合性。”


    “他们丰富的实践经验，是规避重大技术风险、确保项目不会偏离正确轨道的最重要保障。”


    他的目光再次如同探照灯，一一扫过裴素、肖火、陈雀、王青鱼、李北、章明这六张虽然充满锐气但明显缺乏岁月沉淀的年轻面孔。


    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和就事论事的冷静。


    “同时，我也明确表示，希望你们这几位在毕业答辩上展现了惊人创造力，思维极其活跃的年轻人能够加入项目团队。”


    “我看重的是你们打破常规，敢于挑战权威的思维模式，以及你们在各自领域展现出的前沿技术洞察力。”


    “我期望你们能为项目注入新的活力，提供突破性的思路和解决方案，拔高项目的上限。”


    “希望你们能够实现一些我们过去不敢想或者没能实现的技术跨越。”


    “我最初的设想，是一个优势互补的理想组合。”


    “老专家负责掌舵，确保巨轮航行在安全可靠的航道上；”


    “你们年轻人负责扬帆，借助创新的风，让这艘船跑得更快、更远。”


    赵中将双手摊开，放在桌面上，脸上露出一种无奈：“但是，现在看来，李校长您今天带来的，是一支纯粹的，百分之百的“青年近卫军”。”


    “我本人，以及赵启明院长，都绝不怀疑龙才班这块金字招牌的含金量，也完全认可你们每个人在各自领域所展现出的卓越天赋。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话锋陡然收紧，语气变得极其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铅块砸在桌面上。


    “但是，同志们，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军舰，它不是大学实验室里可以随意拆装，允许反复失败的科研装置！更不是你们在郊区仓库里，用废旧零件拼凑出来的，即使失败了也顶多听个响的验证模型！”


    “它是一座漂浮在海洋上的，极其复杂的现代化堡垒！”


    “是一个高度集成的作战系统！它直接关系到我们国家的海防安全，关系到在关键时刻能否有效捍卫我们的海洋权益和领土完整，更直接关系到成百上千名优秀海军官兵的生命安全！它的任何一个子系统、任何一个接口，任何一行代码，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的目光再次牢牢锁定裴素，提出的问题尖锐而直接。


    “我的问题，或者说，我和赵副院长共同的顾虑在于，在没有那些经验极其丰富，见多识广的专业团队们全程参与下，你们这个完全由年轻人组成的，平均年龄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团队，如何能够向我们证明，也向你们自己保证——你们所提出的技术方案，尤其是涉及到Z501核心系统修复和‘海鲨号’这种涉及舰体结构，稳性，动力匹配的改造方案，不仅仅是听起来很美妙，很大胆的创意或者构想，而是经过了严谨计算的成熟方案？”


    赵中将稍微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沉重的问题在空气中发酵，然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总结道。


    “换句话说，根据目前我们了解到的人员构成，我现在看到的这次潜在的合作，其模式更像是一个——‘下限缺乏足够经验和实践来保障，而上限则依赖于你们尚未经过复杂现实环境充分检验的创新思维’的模式。”


    “这其中的技术不确定性，工程风险，尤其是涉及装备安全和人员安全的风险，你们团队内部进行过系统性的，深入的评估吗？”


    “你们打算采取哪些具体，有效的措施来识别，规避和管控这些风险？”


    “最重要的是，你们凭什么，让我们海军，让我们这些需要对官兵生命和国家财产负责的人，相信你们这支年轻的队伍，有能力，有把握驾驭如此复杂且责任重大的项目？”


    这番话，逻辑严密，合情合理，直指核心矛盾，没有丝毫的夸大，却字字千钧！


    赵中将并非出于个人好恶刻意刁难，而是完全站在一个项目最高决策者，一个必须对战斗力，对官兵生命，对国家巨额资产投入负责的高级将领立场上。


    他提出的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质疑！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真正托付重任，值得信赖的，成熟可靠的技术伙伴。


    而不是一个仅仅拥有新奇点子和满腔热血的“潜力股”。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从刚才十亿经费带来的短暂炽热，降到了冰点以下！


    李运昌的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为学生们解释，想要强调他们的天赋和潜力，但他深知，赵中将指出的，是客观存在的短板。


    在涉及国之重器的严谨工程领域，实践经验和对复杂系统深刻理解的缺失，是硬伤。


    肖火、陈雀等人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桶混合着冰块的冷水，刚才因为十亿经费而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


    巨大的兴奋感被更巨大的压力和一种窘迫感所取代。


    他们空有改变世界的热情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攻克技术难题的勇气。


    但在军舰这种涉及无数细节，无数规范，无数经验积累的庞大系统工程面前，他们缺乏的，正是那种在无数次成功与失败中沉淀下来的，近乎直觉的“经验”和“手感”。


    这是时间赋予的财富。


    也是他们短时间内无法跨越的鸿沟。


    所有的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深切的期待，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焦虑，再次齐刷刷地，沉重地聚焦在了裴素的身上。


    裴素会怎么做？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压力汇聚到裴素身上。


    他缓缓抬头，脸上没有慌乱，反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他先看向自己的同伴，目光平静而坚定，然后迎向两位将军锐利的注视。


    “赵将军，赵副院长。”


    裴素露出一副笑容：“您二位提出的质疑，非常中肯。我们素火科技，确实年轻。我们缺乏老专家们那种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经验性保障。这一点，我们承认。”


    他坦然承认了最大短板，这让赵劲松和赵启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但是。”


    裴素话锋一转：“我们缺乏确保下限的普遍性经验，这一点，我们认。但相对应的——我们拥有的是，足够高，甚至可能超越常规想象的上限。”


    “或许在您二位看来。”


    他继续道：“我们所展现出的这种所谓上限，这种能攻克尖端难题的能力，更像是一种不可控的、偶然性的小宇宙爆发，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是，两位赵先生，我恳请您们，动用资源，去客观地回溯一下我们这支团队，从龙才班成立至今，所完成的每一个研究项目——无论是那辆海陆空三栖验证车，还是我们毕业答辩时，在十万龙币极限成本下，各自拿出的那些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甚至形成突破的毕业设计。”


    他的话语加速：“请您们去看看，有没有任何一个项目，我们是正常完成的？有没有任何一个技术难关，我们是按照常规路径解决的？我们的研究历程，在旁人看来，或许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爆种，一次又一次打破常规。”


    裴素环视众人，最终目光回到两位将军身上，一字一句地宣告：


    “在您们看来是偶然的，不稳定的上限和爆种，对我们素火而言，这就是我们解决问题、进行创新的常态！”


    “这不是偶发灵感，而是我们基于对基础科学的深刻理解、跨学科知识融合，以及追求最优解的逻辑思维模式，所必然产生的结果！”


    这番话，石破天惊！没有自夸，只是用平静的语气宣告了一种颠覆性认知——别人眼中的奇迹，只是他们的日常！


    肖火听得热血沸腾，陈雀用力点头，王青鱼眼中充满骄傲，李北嘴角微动，章明目光闪烁认可。


    李运昌也愣住了。


    赵劲松和赵启明脸上的表情发生变化。


    最初的审视和质疑，渐渐被深沉思索取代。


    裴素的话虽然狂傲，却非空穴来风。


    他们详细了解过龙才班毕业答辩的情况，那些成果的含金量他们心知肚明。


    如果次次如此，这背后或许真有一种他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新创新范式。


    会议室里陷入另一种性质的沉默，充满思考和权衡。


    就在这时，裴素再次开口，抛出另一个关键条件，语气平和却坚决：


    “此外，关于合作方式，我们还有一个必须坚持的原则。”


    所有人目光再次聚焦。


    “我们的核心技术研究和攻关过程。”


    裴素看着两位将军，眼神坦诚而坚定。


    “不允许任何非素火科技核心成员之外的人员参与，包括贵方指派的专家。”


    “这是为了绝对保障我们公司的技术主权，决策独立性以及未来的商业地位。”


    这个条件更加直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李运昌微微蹙眉。


    赵劲松的眉头也挑了起来，显然感到意外和些许不悦。


    裴素预料到他们的反应，补充解释。


    “这并非不信任，而是为了确保最高效的决策和纯粹的创新环境。我们相信，只有保持团队思维的独立性和完整性，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常态化的上限能力’。外部干预，哪怕善意指导，也可能无形中破坏我们独特的协作生态和思维节奏。”


    他稍作停顿，给出解决方案：“当然，我们会采取阶段性成果交付和严格评审的方式，确保项目透明和风险可控。”


    “具体来说：第一，我们将项目分解为明确的关键节点，如需求分析、方案设计、仿真验证、样机测试、集成调试和最终交付。”


    “第二，每个节点完成后，我们会向贵方提交详尽的技术文档，包括但不限于设计方案、计算报告、仿真数据、测试结果和风险评估。”


    “第三，贵方可以组织专家团，对这些文档和成果进行严格的、不限次的评审和质询。”


    “我们负责解答所有技术疑问，并按照评审意见进行修改完善，直到贵方满意为止。”


    “第四，在最终系统集成和上舰测试阶段，贵方可以派员在场监督，确保过程符合规范。我们用详实的数据和可验证的结果说话，接受最严格的检验，但对研发过程本身，我们需要完全的自主权。”


    他的意思明确：过程我们独立完成，给你们看结果，并用结果承担责任。


    这番话说完，裴素便不再多言，安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地迎接两位将军的审视。


    他已经亮出所有底牌。


    承认经验短板，但强调远超常规的，稳定的高上限创新能力。


    并且要求基于严格评审机制的研发自主权。


    压力完全转移到赵劲松和赵启明一边。


    两位将军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赵劲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目光深邃。


    裴素的话打破了他固有的认知框架。


    一支没有“下限”保障，却声称拥有稳定“高上限”的团队？


    这像天方夜谭，但对方过往的战绩又让他无法轻易否定。


    十亿经费不是小数目，但若能换来跨越式技术突破，价值远非金钱可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