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没有等他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追求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实验室的主导权，更是一种能够不受束缚地探索各种可能性，哪怕那些可能性看起来不切实际的环境。我不知道贵集团的架构，能否提供这样的自由度。”


    他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声议论。


    不少人看向裴素的眼神变了，从之前的欣赏和渴望，多了几分惊愕和审视。


    这小子胃口是不是太大了点？


    赵副总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有些尴尬地挤出一句话：“这个裴素同学志向高远，令人敬佩。具体细节，我们可以慢慢再磋商。”


    这时，航天科技的那位女代表立刻接上，试图将焦点拉回“实在”的层面：


    “裴素同学，我们航天科技可以承诺，在未来五年内，全力支持你提出的任何符合国家战略方向的太空探索项目构想，并争取将其纳入国家级项目规划！”


    裴素看向她，点了点头，却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感谢您的支持。不知道贵单位对非共识创新项目的容忍度如何？比如，一个在现有理论框架下看似荒谬，但逻辑自洽，可能开辟全新路径的想法。在项目初期，它可能需要大量投入却看不到明确产出，甚至可能最终被证明是错的。这样的项目，在贵单位的评审体系下，生存几率有多大？”


    女代表也愣住了。


    非共识创新？


    容忍失败？


    这同样是所有大型机构面临的难题。


    追求稳定产出和可靠回报的体系，与真正颠覆性创新所需的冒险和容错环境，本身就存在巨大的矛盾。


    裴素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这些顶尖单位光鲜外表下可能存在的体制机制瓶颈。


    他不是在质疑具体条件，而是在叩问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乎创新生态的终极问题。


    肖火看准时机，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小声嘀咕，声音却足以让前排的人听到。


    “就是，得能随便折腾才行，这也不能动，那也有限制，还搞个毛的创新。”


    陈雀也适时地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补充道：“而且还得能快速验证想法，等层层审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王青鱼轻声说：“我希望研究的环境，能更纯粹一些。”


    李北言简意赅：“效率。自主。”


    章明推了推眼镜，用他冷静的语调总结道：“本质上，这是一个关于组织灵活性，资源流动性以及创新文化包容度的系统性问题。”


    龙才班六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没有明说拒绝，却共同营造出一种氛围——


    他们追求的，似乎是一种现有任何单一机构都难以完全提供的，理想化的科研乌托邦。


    他们的挑剔，不再针对具体的待遇和职位，而是上升到了体制机制和文化层面。


    这下，连钱学森实验室的李牧唐都微微皱起了眉头，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裴素，似乎在想这小子到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玩什么花样。


    其他代表的脸色更是精彩纷呈。有人面露不悦，觉得这帮年轻人太过好高骛远；有人陷入沉思，似乎被这些问题触动了什么；更多的人则是焦急和无奈，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手中诱人的筹码，在对方这种“降维打击”式的提问面前，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们可以给钱，给权，给资源，但很难立刻承诺改变一个庞大组织的深层运行逻辑和文化基因。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之前的狂热竞逐，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虽然还没熄灭，但温度骤降。一种僵持和无力感开始在代表们中间蔓延。


    李运昌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知道该自己这个“黑脸”上场收场了。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凝重，站了起来。


    “各位领导，各位代表。”


    李运昌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情况……大家也看到了。”


    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不是我李运昌不肯放人，也不是孩子们不识抬举。实在是……唉，孩子们的心思，比我们想象的要更深，眼光也更远啊。”


    他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重：“他们提出的这些问题，很尖锐，也很深刻。说实话，值得我们每一个教育工作者和科研管理者深思。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待遇和平台能够满足的了，这关乎到他们对于科研本质、对于个人价值实现的终极追求。”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裴素他们现阶段对于未来的道路还有如此深刻的思考和更高的期待，我们作为师长和前辈，是不是应该给他们更多一些时间和空间，去探索，去沉淀，去寻找真正适合他们、能让他们毫无保留挥洒才华的舞台呢？”


    李运昌的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肯定了学生们的“志向”，又委婉地表达了“暂时无法满足”的意思，同时把皮球巧妙地踢回给了学生们“需要时间思考”这个无法反驳的理由上。


    “所以，我提议，”李运昌最终说道，“今天的招聘会，暂时就到这里。感谢各位的厚爱和付出。龙才班第一期学员的最终去向，我们尊重他们个人的意愿和选择时间。这次招聘，暂时留局。期待未来，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留局”两个字一出，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个消息被正式宣布时，还是让所有代表感到极大的失望和错愕。


    轰轰烈烈的抢人大战，投入了无数资源和期待，最终竟以这样一种近乎“流拍”的方式草草收场？这结果，像是一记闷棍，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代表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甘、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被戏弄的恼怒。


    但李运昌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纠缠下去，反而显得自己格局小了。而且，裴素他们那番高大上的提问，也确实堵住了很多人的嘴。


    最终，这场备受瞩目的招聘会，在一片复杂难言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没有赢家，也没有明确的输家，只有一个悬而未决的结局。


    代表们陆续起身离开，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龙才班的六人，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裴素等人则默默地坐在原地，承受着那些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


    时间如同指间流沙，在忙碌与期待中悄然滑过。几个月的光阴，足以让许多事情尘埃落定，也足以让新的希望破土而出。


    龙科大校园内，一栋原本闲置的，带着新中式建筑风格的红砖小楼，如今挂上了一个崭新的，并不算特别起眼，但足以在特定圈层内引发地震的铭牌——


    “素火科技研发有限公司”。


    名字取自裴素的“素”和肖火的“火”。


    事实上，早在创建公司之初，裴素的建议是将每个人的名字都加进去一个，要不然就每个人都不加。


    但还是被大家拒绝了，大家统一觉得，素火好听，而且恰当。


    于是素火的公司题名就这么草率的结束了，大家没怎么在乎荣誉，也不在乎公司上是不是要有自己的署名，只要能在一起，就可以了。


    楼内经过了简单的翻新和改造，划分出了办公区，讨论区，以及几个根据各自研究方向初步规划出的实验室区域。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装修的味道，混合着新家具的气息，一切都透着崭新的，充满可能性的生机。


    此刻，在最大的那间原本设计为会议室的房间里，一场简单却意义非凡的庆功宴正在举行。


    没有奢华的布置，没有山珍海味，只有从学校食堂订来的一些特色菜，几瓶饮料，以及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


    “兄弟们！”


    肖火举着一杯可乐，脸红扑扑的，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咱们的公司！今天！就算是正式成立了！我以后也是肖总了！哈哈哈！今晚云顶SPA，我请客！必须都得来！谁不来就是不给我肖总面子！”


    他用力拍着胸脯，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作为肖总在SPA馆里接受膜拜的场景。


    陈雀在一旁笑着起哄。


    “得了吧火总，你那SPA馆都快成咱们第二个据点了！能不能有点新意？”


    话虽这么说，他眼里也满是兴奋的光。


    自己当老板，自己决定研究方向，这感觉确实比给人打工爽太多了。


    李北安静地坐在角落，手里端着一杯清水，嘴角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话不多，但内心同样波澜起伏。


    老板？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意味着更大的自主权，意味着他可以将那些关于精密机械臂的构想，更少掣肘地去实现。


    他喜欢这种掌控感。


    王青鱼坐在裴素斜对面，小口抿着果汁，目光却时不时地、状若无意地飘向裴素。


    公司成立了，大家朝夕相处的时间更多了。


    四年同窗，彼此熟悉得如同家人，但有些悄悄滋生的情愫，却因为这份熟悉而更加难以开口。


    她在心里悄悄盘算着，新的实验室布局，是不是可以把她的光学平台和裴素的系统集成平台安排得近一些？


    嗯，只是工作交流。


    她脸颊微微发热，赶紧低下头。


    章明则已经拿出他的平板，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似乎在规划着公司网络架构和信息安全体系的初步方案。


    对他而言，庆祝的方式就是投入到下一个待解决的问题中。


    裴素作为核心，看着眼前这群伙伴，心中感慨万千。


    从毕业答辩的风波，到顶着压力做出共同创业的决定，再到今天公司正式挂牌，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幸好，他们坚持下来了，而且，有了一个堪称梦幻的开局。


    这个开局，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一个人——李运昌。


    李运昌今天也特意换上了一身稍显休闲的西装，脸上带着欣慰而又有些疲惫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


    “好了，庆祝归庆祝，有些正事，还是要跟大家交代清楚。”李运昌拿出几份文件，神色变得正式起来。


    “这是最终确定的股权构成书，大家都看一下，确认无误后签字。”


    文件在几人手中传阅。上面的数字，是经过李运昌反复斟酌、平衡了多方利益后才最终敲定的：


    裴素，占股38%，并拥有对公司任何重大决策的一票否决权。


    章明、肖火、王青鱼、李北、陈雀，各占股6%。


    秦老（由李运昌代表，实际资金一亿由李运昌代为出资，挂于秦老名下），占股6%。


    国家（通过李正元渠道，注资五亿），占股26%。


    看到这个股权结构，除了早已知情的裴素，其他五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和思索的神色。


    这个比例，看起来很讲究，甚至有些微妙。


    李运昌看着他们的表情，开始详细解释，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长者的智慧和深谋远虑：


    “这个结构，是我琢磨了很久才定下来的。首先，从国家的角度。”


    他指了指那26%。


    “这个比例，恰到好处。它明确告诉所有人，这家公司有国家的背景，是国家看好并支持的产业。这块金字招牌挂出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某些想来摘桃子或者使绊子的，就得先掂量掂量。这叫‘借势’。”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这26%里面，细分下来，其实是龙科大的6%和国家的20%。这样一来，我们龙科大也能从公司未来的发展中获得持续的反哺，无论是资金还是技术上的合作，都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这对于学校的长远发展，是好事。”


    接着，他看向那份属于秦老的6%，语气变得有些深沉：“秦老，把一辈子都献给了国家，自己两袖清风。我这一个亿，是代他出的。这6%的股份，不算多，但希望能保障他家人以后的生活能更宽裕一些。这是我们这些后辈，对这位老功臣的一点心意，也是我们该做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裴素身上，语气变得格外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在其他场合绝不会表露的，关起门来的话：


    “最关键的是这个比例带来的控制权。裴素个人占38%，拥有一票否决权。而我们其他所有股东——我代表的龙科大6%，国家20%，再加上秦老的6%，一共是32%！”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强调：“记住，是32%！这意味着，哪怕有一天，国家单位、秦老、我李运昌，联合起来想要推动某个你们不同意的决策，我们的总股份也无法达到33%！无法触及一票否决权的门槛！”


    这话如同惊雷，在小小的会议室里炸响！肖火等人彻底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李运昌在股权设计上，竟然考虑得如此深远，如此……大胆！


    这几乎是在制度上，为裴素，也为这家公司的独立自主性，构筑了一道坚实的防火墙！


    确保公司在上市之前，核心决策权将一直牢牢掌握在裴素这个创始人和技术核心手中！


    “校长……这……”


    陈雀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份用心，实在太重了。


    李运昌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不用觉得我这话说得不妥。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某个人，是为了这家公司能真正按照你们的技术理想走下去，不被短视的利益或者外行的指挥棒带偏。裴素的能力和眼光，我信得过。这既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这家公司潜力的最大投资。”


    他看向裴素，眼神中充满了期许：“裴素，这份责任，现在正式交到你手上了。”


    裴素站起身，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感动，有压力，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对着李运昌，也对着所有伙伴，郑重地点了点头：“校长，谢谢您！这份信任，我绝不会辜负。”


    至此，公司的法律和权力框架彻底清晰。不仅团队得以保全，还获得了总计六个亿的雄厚启动资金，以及一个极其有利的股权结构。


    喜悦和兴奋再次弥漫开来。然而，一个现实的问题也随之浮现——六个亿的资金，就摆在账上，他们接下来，该用这些钱具体做什么？


    庞大的资金反而带来了一种选择上的茫然。


    是立刻投入到某个具体的产品研发中？


    还是先夯实基础研究？


    就在众人一边庆祝，一边开始下意识地思考这个甜蜜的烦恼时，李运昌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悦耳的铃声在略显喧闹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李运昌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通了电话。


    “喂？赵将军？您好您好！”


    李运昌的声音立刻带上了恭敬和热情。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李运昌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连声应道：“是，是！他们都在！太好了！这……这真是……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好！好！没问题！我等您具体通知！”


    他挂断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都好奇地盯着他的年轻人们，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如同阳光般绽放开来。


    “裴素。”


    李运昌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音，他看着裴素，又看看所有人。


    “看来，你们不用为第一笔业务发愁了。”


    “怎么了校长？”裴素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


    李运昌用力一拍大腿，朗声笑道：“还记得毕业答辩时，那个对肖火的爆震推进器和陈雀的电磁投射技术特别感兴趣的的军舰部门的赵中将吗？”


    “他刚才来电话，代表海军装备部，想和我们谈合作！一个大单，可能关乎下一代舰船动力和武器系统的前瞻性研究项目！点名要你们核心团队参与！”


    这个消息，比刚才的股权分配更让人震撼！


    刚刚成立，挂牌还不到一天的公司，竟然直接引来了军方高层的关注和合作意向？


    而且一来就是如此高规格，高保密级别的项目！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


    肖火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陈雀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王青鱼捂住了嘴，李北握紧了拳头，章明推眼镜的动作定格在半空中。


    裴素深吸一口气，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