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


    “在纯白无瑕的画布上,滴一滴最显眼的墨。”哈里森拿起桌上的一个内线电话,“启动‘园丁’计划。告诉他,该去修剪一下那些过于茂盛的盆栽了。”


    ……


    与此同时,北京,国家计算机研发中心。


    “盘古”软件架构组所在的巨大办公室里,正上演着一出冰与火之歌。


    “不行!绝对不行!”雷天君指着屏幕上一个刚刚成型的对话框,几乎要把唾沫星子喷到对面那个年轻程序员的脸上,“这个确认按钮,怎么能用红色?红色代表警告,代表危险!你这是在暗示用户,他每一次确认操作,都可能导致地球爆炸吗?”


    那个名叫小张的程序员,是吴佳栋从科学院计算所挖来的宝贝,一个典型的代码天才,生活白痴。他扶了扶厚厚的眼镜,委屈地辩解:“雷总,这个红色的十六进制代码是#FF0000,是纯色,渲染效率最高。如果用您说的那个什么‘鸽子灰’,还需要进行两种颜色的混合计算,会增加额外的CPU开销,大概……零点零零一个毫秒。”


    雷天君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飙升。他一把搂住小张的肩膀,试图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小张啊,我们做软件,是给谁用的?是给人用的!人!不是给机器!你得考虑用户的心情,懂吗?你老婆跟你说‘我爱你’的时候,你会去分析她用了几个音节,声带振动频率是多少吗?你只会觉得,哎哟,心里美滋滋的!这就叫体验!”


    小张眨了眨茫然的眼睛:“雷总,我没有老婆。”


    雷天君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当场“盘古气炸了”。


    另一边,办公室的最深处,则是一片绝对的寂静。陈进站在一块顶天立地的黑板前,一动不动。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三个小时了。黑板上画满了各种复杂的逻辑门和拓扑结构图,在外人看来如同天书。


    吴佳栋端着一杯浓茶,轻轻走到他身边,也不说话,就这么陪着他站着。他知道,陈进的大脑,此刻正在一个凡人无法触及的维度里高速运转。他正在试图解决“盘古”软件在进行大规模版图“设计规则检查”(DRC)时,一个致命的算法瓶颈。


    突然,陈进动了。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个关键的节点处,画了一个叉,然后用最简洁的笔触,重新构建了一个全新的数据查询路径。


    “分治。”陈进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吴佳栋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看懂了。陈进放弃了之前那个试图一次性加载所有数据的“大一统”模型,而是将整个版图数据,在读入内存时就进行预处理,分割成无数个不相交的“独立岛”,检查时,只检查岛内和相邻岛屿的边界。这一个看似简单的改动,却是一个思想上的跃迁。


    “我明白了!”吴佳栋激动得一拍大腿,“这样一来,算法的复杂度就不是跟整个版图的规模相关,而是跟分割后最大那个‘岛’的规模相关!而且,这些‘岛’的检查,可以并行处理!我们可以把计算任务,分配给多个CPU核心!”


    虽然“龙芯一号”还是单核处理器,但这个思想,已经为未来的多核时代,埋下了伏笔。


    “嗯。”陈进惜字如金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抽象代数》,坐到角落里,旁若无人地翻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解决了千万级难题的人,根本不是他。


    吴佳栋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回自己的电脑前,对着手下的程序员们大吼:“都停一下!核心算法重构!三组,负责数据分片;四组,负责边界检测;小张!你别管那个按钮了,过来给我写并行任务队列!”


    雷天君看着这群瞬间从和自己争论“鸽子灰”还是“爆炸红”的艺术家,变回了令行禁止的战士的程序员们,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不像个项目总负责人,更像个幼儿园园长,还得兼职心理辅导和审美教育。


    他走出喧闹的办公室,来到走廊上,点了一根烟。透过玻璃窗,他能看到隔壁硬件组的办公室。与这里的疯狂不同,那里显得有些过于安静。马华带着王凯等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图纸,反复进行着图上作业。由于关键设备和材料被卡,他们就像一支弹药耗尽的军队,只能一遍遍地擦拭自己的钢枪。


    雷天君知道,林秋宣布举办“龙芯杯”,不仅仅是一次舆论反击。这也是一招“围魏救赵”。他用一场软件的狂欢,暂时掩盖了硬件的困境,为整个项目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喘息之机。同时,也用这种方式,给硬件团队的这帮硬汉们,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你看,我们不是停滞了,我们只是在积蓄力量。你看,我们亲手造出来的电脑,马上就要被全中国最聪明的孩子们,在全世界的注视下,用来创造奇迹了。


    这种自豪感,是任何奖金和荣誉都无法替代的。


    就在这时,林秋的秘书顾雨欣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雷总,这是‘龙芯杯’决赛的场地布置方案,林总工让您看一下。”


    雷天君接过文件,粗略地翻了翻。“没问题,就按这个来。对了,那些小兔崽子们的食宿都安排好了吗?招待所的床板够不够硬?食堂的菜量够不够大?这帮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得玩命烧脑,可不能在后勤上掉链子。”


    顾雨欣笑了笑:“您放心吧,都安排妥当了。李副院长特批了经费,让食堂每天加两个硬菜,保证顿顿有肉。”


    “那就好。”雷天君掐灭了烟头,“这帮孩子,可是咱们的宝贝疙瘩。他们不光是来比赛的,他们是来给咱们‘龙芯’,给咱们‘盘古’,做第一次实战压力测试的。他们的每一次操作,每一次让软件崩溃的瞬间,都是在帮我们找bug。”


    他看着软件组里那片依旧灯火通明的疯狂景象,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告诉所有人,决赛那天,精神都给我放亮点。那不只是一场比赛,那是我们的‘诺曼底’。我们用自己造的船,自己造的枪,送我们自己的士兵,去抢滩登陆。这一仗,必须打得漂亮。”


    顾雨欣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能感受到雷天君话语里那股沉甸甸的分量。


    一场围绕着“龙芯杯”的巨大机器,已经开始高速运转。研发中心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他们不知道,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悄然撒来。那是一场针对人心的战争,而战场,就设在他们自己亲手搭建的,最引以为傲的舞台之上。


    “龙芯杯”的公告,像一阵席卷全国的季风,在中国各大高校的校园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空气中弥漫着理想主义和求知若渴的气息。学生们在图书馆里啃着尼采和萨特,在未名湖畔讨论着诗歌和未来。而计算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个神秘而昂贵的“铁盒子”,是少数尖子生才能接触到的屠龙之技。


    机房,是这个时代大学校园里的圣地。里面一排排米白色的机器,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屏幕上,绿色的字符在黑色的背景上缓缓流淌,每一次编译成功,都像是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


    当“龙芯杯”的消息传来,这些平日里沉浸在算法和数据结构里的“机房原住民”,瞬间被点燃了。


    “我的天!决赛用机是‘龙芯一号’!我能亲手摸到那块芯片跑的电脑了!”


    “奖品是进入国家研发中心!跟林秋那样的大神一起工作!这比拿十万块奖金还刺激!”


    “别做梦了,先看看初赛题目吧。A+B Problem只是开胃菜,后面那个‘八皇后问题’的变种,就够喝一壶的了。”


    无数个宿舍的卧谈会,主题从朦胧的爱情和未来的迷茫,变成了动态规划和图论的最短路径。一本《数据结构》的教材,被翻得卷了边。机房的上机时间,变得比食堂的红烧肉还抢手。


    在南方的某所重点大学,一个名叫周毅的学生,正对着屏幕上自己写的代码,陷入了沉思。他身材瘦削,戴着眼镜,是学校里公认的“算法大神”。他的代码,像教科书一样标准、优雅,追求的是时间和空间复杂度的极致优化。初赛的题目,他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全部搞定,并且每一个解法,都是标准答案。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一所邮电大学的宿舍里,一个叫赵乾的男生,正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解决着同样的问题。他头发微长,不修边幅,桌上堆满了各种电子元器件和拆开的收音机。他不喜欢按部就班,总想找到一些“野路子”。面对一道复杂的字符串匹配问题,他没有使用常规的KMP算法,而是突发奇想,用一个自己设计的,基于哈希碰撞的巧妙方法,用更短的代码,同样实现了AC(epted)。虽然在理论上,他的算法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可能会失效,但在比赛的数据集上,它跑得飞快。


    就这样,一个个像周毅和赵乾这样,风格迥异,但同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从全国各地的初赛中脱颖而出。他们就像一颗颗散落在各地的珍珠,被“龙芯杯”这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即将汇聚到北京,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决赛前三天,来自全国三十多所高校的五十支队伍,陆续抵达北京。研发中心派出了大巴车,直接到火车站迎接。


    当大巴车缓缓驶入研发中心的大门,穿过那条两旁栽满了高大梧桐树的中央大道时,车上的学生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像朝圣者一样,透过车窗,好奇而敬畏地打量着这个只在新闻里听说过的地方。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大楼,只有一栋栋朴素的苏式建筑,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气息。


    顾雨欣作为接待组的负责人,拿着扩音喇叭,站在车门口,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欢迎各位同学来到国家计算机研发中心!我是你们的接待员顾雨欣。未来三天,你们将在这里,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左手边是我们的图书馆,右手边是我们的实验大楼。大家看到的这片梧桐树,是中心建立时,第一代科学家们亲手种下的。他们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今天,各位就是我们最想引来的‘金凤凰’!”


    一番话说得学生们热血沸腾,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


    周毅和他的队友,跟随着人流,走进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招待所。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桌上已经放好了热水瓶、茶杯和一本印刷精美的《“龙芯杯”决赛指南》。


    放下行李,周毅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招待所。他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参观,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栋挂着“软件架构组”牌子的大楼。他想去看看,创造了“龙芯”和“盘古”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刚刚走到楼下,就被里面传出的激烈争吵声吸引了。


    “我再说一遍!这个‘撤销’功能,必须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要让用户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是用户的‘后悔药’,是安全感的来源!你把它藏在三级菜单里,是想让用户犯了错之后,直接跳楼吗?”雷天君洪亮的声音,穿透了墙壁。


    “可是雷总……从软件架构的模块化角度看,‘撤销’操作属于编辑指令集,理应归类在‘编辑’菜单下,这在逻辑上是自洽的……”一个弱弱的声音反驳道。


    “狗屁逻辑!用户的习惯就是最大的逻辑!”


    周毅站在楼下,听着这番“高深”的技术讨论,有些忍俊不禁。他想象中那种安静、肃穆,人人都在沉思数学难题的场景,似乎和现实有些出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男人,端着一个搪瓷大碗,从楼里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呼噜呼噜地吃着泡面,完全无视了周围的环境。他走到一棵树下,蹲了下来,目光却一直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一块看不见的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