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认出了他，是吴佳栋。那个传说中，被雷天君从图书馆管理系统里挖出来的图形学大牛。


    吴佳栋吃完最后一口面，把碗往地上一放，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粉笔，直接在水泥地上画了起来。他画的，是一些周毅从未见过的图形，既像几何图形，又像电路图。


    一个路过的研究员看到，习以为常地提醒了一句：“吴工，又没带纸啊？回头记得擦干净，不然保洁大妈又要骂人了。”


    吴佳栋头也不抬，嘴里念念有词：“不，不对……这里的空间索引，如果用八叉树替换K-D树，对三维堆叠的布线场景，会不会有奇效？”


    周毅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感觉自己脑海中对于“科学家”的刻板印象，正在被一点点颠覆。这里没有西装革履，没有一尘不染的实验室，只有一群最纯粹，甚至有些疯魔的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探索着最前沿的科学。


    而在研发中心的另一角，一间不对外开放的会议室里，一场秘密的会面，正在进行。


    “张教授，这次辛苦你了。”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了对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面前。


    这位张教授，是这次“龙芯杯”决赛的命题组专家之一，在国内的计算机学界德高望望。


    “分内之事。”张教授没有去看那个信封，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只是，我不太明白。这道‘旅行商问题’的超大规模变种，根本不可能在六个小时内，找到最优解。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近似解都很难。把它作为压轴题，是不是有些太……打击孩子们的信心了？”


    中年男人笑了笑，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意味：“教授，您误会了。这道题，不是用来‘解决’的。它是用来‘被解决’的。”


    张教授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我们已经把这道题的‘最优解’的全部思路，甚至是一段核心伪代码，通过特殊渠道，传递给了燕京大学二队。那是一支很普通的队伍，队长叫孙宏，成绩中等，性格内向，毫不起眼。决赛那天，当所有人都对这道神仙题束手无策的时候，这支不起眼的队伍，会在最后半小时，提交一个完美的，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答案。”


    中年男人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您能想象那一刻的场景吗？全场震惊，然后是巨大的怀疑。一个普通学生，解决了连您这样的专家都觉得无解的难题？这背后要是没有猫腻，谁会相信？到时候，都不需要我们发声，那些落败的队伍，那些媒体，会自然而然地把矛头指向主办方。他们会说，为了营造‘天才辈出’的盛世景象，为了给‘龙芯’贴金，研发中心居然在全国大赛上公然作弊！”


    “这……”张教授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洒了出来，“这会毁了这次比赛，会毁了那些孩子的！”


    “教授，有时候，为了让一棵大树长得更笔直，必须剪掉一些不必要的枝叶。”中年男人站起身，走到张教授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不是要毁掉中国的科技，我们只是想让它走在一条更‘正确’，更‘诚实’的道路上。林秋太年轻，太激进了，他正在用一种危险的方式，煽动着整个国家的狂热。我们需要给他降降温，也给这个国家降降温。”


    中年男人拿起那个信封，塞进张教授的西装口袋里。


    “这只是我们基金会的一点心意，用于支持您的学术研究。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像往常一样，公正地评审每一份答案就可以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张教授一个人，呆坐在会议室里。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却显得格外冰冷。他看着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他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一生都奉献给了他所热爱的计算机科学。他厌恶虚假，厌恶浮夸。林秋的横空出世，在他看来，确实带着一丝“大跃进”式的狂热。中年男人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的那一丝疑虑和担忧。


    可是，用一种欺骗，去纠正另一种可能的“浮夸”，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个远比算法和代码，要复杂得多的漩涡里。而那个漩涡的中心，就是即将开始的，“龙芯杯”决赛。


    决赛前夜，研发中心灯火通明，像一艘即将进入决战海域的战舰，每一个舱室都在进行着最后的检修。


    “盘古”项目组的大办公室，已经变成了战场指挥部。几十号人围着几台核心服务器，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却异常亢奋。经过一个多月的疯狂迭代和无数次的崩溃重启，“盘古”软件的“龙芯杯”竞赛专用版，终于进入了最后的稳定测试阶段。


    “DRC模块压力测试，通过！”


    “版图渲染模块，内存占用峰值32兆，稳定！”


    “撤销/重做堆栈，连续操作一万次，未发现逻辑错误！”


    吴佳栋的声音嘶哑，但充满了力量，他像一个战地指挥官，不断下达着指令，而他手下的程序员们，则像最精锐的士兵，精准地执行着每一次测试。


    雷天君提着两大暖瓶的咖啡和一箱子面包，走了进来。他把食物重重地放在桌上，吼了一嗓子：“弟兄们，歇会儿，补充弹药！谁要是敢在决赛那天给老子掉链子，我把他绑在椅子上，让他看一百遍小张设计的那个‘爆炸红’按钮！”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那个叫小张的程序员，脸红得像雷天君口中的按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大家纷纷围过来，拿起面包狼吞虎咽，或者给自己灌上一大杯滚烫的咖啡。这一个多月，他们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在代码的海洋里搏命。虽然疲惫，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创造者独有的光彩。他们亲手缔造的“盘古”，即将迎来它的第一次实战检阅。


    与这里的喧嚣不同，林秋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他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审阅着“龙芯杯”决赛的最终题库。这些题目，大部分由命题组的专家拟定，但最后三道压轴题，是他亲手设计的。


    第一道，是“迷宫寻路”的升级版，在一个三维空间中，布满了动态变化的障碍物，考验的是选手的空间想象能力和对广度优先搜索算法的灵活运用。


    第二道，是“芯片布局”的简化模型，要求在一个固定大小的区域内，放置尽可能多的，不同形状的多边形，同时满足一系列复杂的间距规则。这道题，实际上就是EDA软件核心算法的微缩版，林秋想借此，在这些年轻人心中，埋下一颗软件工程的种子。


    而最后一道，就是那道由张教授提议，经过他修改和确认的，关于“旅行商问题”（TSP）的变种。题目背景设定为，一个星际商人，需要访问N个星球，每个星球之间都有固定的航线和不同的“曲率航行”时间，要求找到一条访问所有星球一次且仅一次，并最终返回起点的，总时间最短的航线。


    题目的N值，被设定为50。


    这是一个魔鬼般的数字。TSP是一个经典的NP-Hard问题，当N等于50时，可能的路径数量是一个天文数字，远远超出了任何计算机在有限时间内进行暴力穷举的能力。即使是使用目前最先进的动态规划算法，其空间和时间复杂度也高得吓人。


    林秋设计这道题的初衷，并非要求选手给出“最优解”。他想考察的，是他们在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时，所展现出的思维方式。是选择一个优秀的“近似算法”，比如“贪心法”或者“模拟退火”，在可接受的时间内，找到一个足够好的“近似解”？还是敢于挑战，尝试设计一种全新的启发式搜索，去冲击更优的结果？


    这道题，考验的不是知识，而是智慧和勇气。林秋甚至已经在心里预设，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有队伍能利用巧妙的剪枝策略，找到一个比常规贪心算法好10%左右的解。至于最优解，那是不可能的。


    他审阅完所有题目，确认无误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时钟，已经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他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准备去软件组看看情况。路过为参赛学生们开放的临时机房时，他下意识地朝里面望了一眼。


    大部分学生已经回去休息，为明天的决战养精蓄锐。但还有几个“学霸”型的队伍，在做着最后的练习。


    林秋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个角落。那里坐着一支队伍，三个人围着一台电脑，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他们的屏幕上，是一道图论的练习题。


    这本是寻常的一幕，但其中一个学生的话，却像一根微不可察的针，刺入了林秋的耳朵。


    “……如果把每个城市看作一个‘费米子’，路径看作‘玻色子’，那整个哈密顿回路的构建，不就是一个寻找系统基态能量的过程吗？”那个学生，正是燕京大学二队的队长，孙宏。


    林秋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费米子？玻色子？基态能量？


    这些是量子物理学的概念，跟经典的计算机算法，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在讨论一个经典的图论问题时，为什么会用上如此生僻和前沿的物理学比喻？


    这不合常理。


    林秋没有声张，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路人，缓缓走过。但他的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场论布局”，这是他自己提出的，用物理学思想解决EDA布局问题的核心理论，目前还处于绝对保密阶段。而孙宏口中的比喻，虽然不完全准确，但其内核思想，与“场论”异曲同工——将一个组合优化问题，转化为一个物理系统的能量最小化问题。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林秋的脑海中闪过。他立刻联想到了那道“旅行商问题”的压轴题。


    难道……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重新拿出那道题的题卷。他死死地盯着“N=50”这个数字，以及那些看似随机分布的星球坐标和航行时间。


    -


    他铺开一张巨大的草稿纸，拿起笔，开始疯狂地计算。他没有去尝试寻找路径，而是在分析这些数据本身的“性质”。


    半小时后，他的笔尖停了下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发现了。


    那组看似随机的星球坐标，根本不是随机的。它们被精心设计过，构成了一个高度对称的几何结构。而那些航行时间，也不是随机数，它们和一个隐藏的，基于坐标距离的势能函数，严格对应。


    这是一个陷阱！


    出题人，或者说，修改过这道题的人，预设了一个“后门”。如果不知道这个隐藏的物理模型，这道题就是一道无解的天堑。但如果有人提前知道了这个模型，他就可以跳过所有复杂的搜索和剪枝，直接套用一个特定的势能最小化公式，在极短的时间内，计算出那个唯一的，绝对的“最优解”！


    哈里森……


    林秋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资料里见过的，金发碧眼的男人。


    他瞬间明白了敌人全部的计划。


    “李明”的文章，是想证明“龙芯”的硬件是假的。而这个陷阱，是想证明“龙芯杯”所代表的“中国智慧”，是假的！


    他们要让全世界看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队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解开了一道神仙题。这无法用“天才”来解释，只能用“作弊”来解释。而这场由国家举办，万众瞩目的比赛一旦被贴上“作弊”的标签，其公信力将瞬间崩塌。“龙芯”和研发中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将再次被拖入泥潭。


    这一招，比舆论抹黑，阴险百倍！它攻击的，不是你的产品，而是你的诚信，是你整个民族的自信心！


    怎么办？


    取消这道题？不行。临阵换题，等于不打自招，更会让人怀疑背后有鬼。


    当场揭穿那支队伍？更不行。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一支年轻的参赛队伍，会引发巨大的混乱和反弹，甚至会被反咬一口，说研发中心输不起，恶意打压。


    林秋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拆弹专家。眼前是一个设计精密的炸弹，剪红线还是蓝线？似乎无论怎么选，都会引爆。


    许久，他睁开眼睛。眼中没有慌乱，反而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


    既然你们设下了一个剧本，想看一场“作弊”的大戏。


    那我就将计就计，把这场戏，演得更精彩一点。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雷天君的号码。


    “雷天君，睡了没？”


    “睡个屁！正陪着小兔崽子们通宵呢！”电话那头传来雷天君中气十足的声音。


    “很好。”林秋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你现在过来一趟。另外，把吴佳栋也叫上。我有件更好玩的事情，要跟你们商量。”


    “还有，准备一台摄像机。明天决赛，我们要给那支‘天才’队伍，一个大大的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