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宫主

作品:《宝 印

    “嘶——嘶——”


    “嘎——嘎——”


    七宝林越走越深,已无明路,只剩一支火把不断向东。


    “……药,含口,避瘴……向东,翻山,七宝林,听水,向崖底,七宝瀑布……到瀑底,最大岩石,把圆块,左拧四,右拧三。”


    “暗道,两口,依旧向东……千万,别,走错……拿你偷走,令牌,找……宫主,你不必……知晓,别的,所说,都在,信中……他或,发白,俊美,无双,你一眼,便能,认出……切莫盯他……多看,事关,生死,勿信,旁人……你脚程,至多未时,届时,放信,我放人……多谢。”


    “多谢?狗东西,臭结巴,话也说不清,倒会使唤人!”


    巨大虬结的树丛间,一道瘦影不住飞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是打了个寒战:“……白头发老头子,有什么俊美,怕真是鬼?”


    她是大当家的,自诩见惯了风雨,天不怕地不怕,可也有些怕鬼。


    虽听林中有人,又真有药避了瘴气,然偌大树林高如巨,入夜黑沉,四周鸟鸣如索命夜枭,她那唯一的火把便似鬼灯,要把暗夜藏着的无数眼睛引来。


    想那野人猛兽来了尚可上树,鬼却没有影子,看不见,摸不着,不听人说话……


    “……哎!大哥哥当时若肯多留半日,再教我几套手脚功夫,今日便不必受人所迫了。他那般厉害,却难道小瞧我,让我只能逃——哎哟。”


    脚下一滑,身子蓦地下坠。


    宝印足下急急两踢,荡开半丈,一条腿弯挂在树干。


    “嘶——嘶——”


    两丈外大树根下,一条从未见过的、脖子粗细的大蟒,正盘着身,朝她悠然地吐着信。


    宝印缓慢吞咽一记,挥舞着火把驱走那猩红大口,又倒挂着荡了两个来回,好歹拉住近处一根藤蔓,借力一翻,连连跃开三丈。


    待出身冷汗,才敢“啊”地喊一声——


    “宝印啊宝印,大哥哥救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这不就遭报应了?鸟儿翅膀硬了自能飞,枉你是大当家的,你只会求人办事?”


    一想起那抹雪白,阴森鬼林霎时仿佛明亮几分,腹中亦煨了碗热汤似的。她又朝东蹦去。


    “……鬼又有什么好怕?柳婆婆说,鬼不及人可怕。柳婆婆也成了鬼,可不曾害过你。”


    “饿肚子才可怕呢,你没听小饼子的肚子又咕咕叫,还有五百两银子呢!”


    “一两银子够买多少米面,四月不愁吃喝,还能去荟萃楼下顿馆子,肉包子,大肘子,烤羊腿……小糕子裤子破了,屁股蛋露了出来,也该给她添件新衣……”


    *


    水?是水?宝印纵身攀上大树,猛地大喜。


    她满身满脸大汗,四肢酸疼,五脏庙更早在咕咕叫。


    但不枉一夜脚不沾地,没再遇到鬼,此时天已擦灰,一片黑林从山顶又绵延山下,尽头隐约有了个白点。


    宝印笑出白牙,野猴也似,连翻了两个跟斗,跳下另一棵树。


    哼,这银子倒赚得轻松,这一来也就吃喝不愁,能买衣——


    她身形倏地一顿,打了个寒战,摸完胸口,又连连摸遍袖口、宝袋。


    ——信呢?


    分明连着令牌一并揣入胸口,令牌都还在,信怎会丢?四下找遍,宝印回头望向刚翻越的山林。


    该死。


    连去半里,天边灰渐蓝、渐白,渐泻出微红金光……


    宝印又直起身,狂躁地锤了两下脑袋。


    必是丢在倒挂时,该死,再往回找,必来不及到了。


    该死,该死,怎么也不先看一眼?


    怎么他说不看就不看,这下去了说什么?


    金光愈升愈高,照在她污脏的脸庞上,也照出身前身后一望无际的金林。


    这下真成调虎离山了,那里只剩个小豆子,虽临走前吩咐过,虽有她给的“解药”,然她在时那人尚且不怕死,又能如何?


    他也只会她教的逃命轻功,还不到家——他要替她来,猪仔却说他不如她快;她自也不会让“手下”冒险;哪知自己会如此蠢笨。


    该死,柳婆婆说她容易得意忘形,她常回嘴,今日岂不就遭殃?


    如何是好?现在回去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不能,要死一起死?


    *


    “咯噶——咯噶——”


    洞口圆门缓缓拱出半颗脑袋。


    入目阴沉。


    宝印静听片刻,只似有水声,用力将洞盖一推跃出,方呼出一口长气,抖了抖身上的水。


    总算过来了。


    到了林底她才看清瀑布,像是天上泻来的一条白龙,隆隆震动耳膜。四面草木环绕,若非事先告知,她是今生也不知会有条暗道了。却仍未知太多,就在她拧动第七下,地面霎时裂开洞口,让她一下便被抽了底。


    亏她会水才没被大池子淹死,水又不知是哪座雪山流来,未免冰入骨髓,洞中四面一丝光也没有,她难以游动,几乎是半漂了过来。


    原来这是间石室。


    宝印搓臂四看,石室怕有七八丈方圆,却只见壁上几盏油灯,映出四角粗壮石柱,围着一只大水池,池中又一颗巨大圆石,咕噜咕噜冒着水。


    她闻到臭气,喷了喷鼻子,环顾底室无门,仅洞上一道斜长石阶通向高处,怕也有十来丈,尽头莹莹有光,几下便点上。


    竟是只夜明珠。


    宝印一喜,伸手去取。


    一掏却未动,方看清嵌于一只鬼头石雕口内。


    那鬼头瞠目,满面狰狞,如黑暗金刚。


    宝印一哆嗦,按下收入囊中念头,心道,这里古怪,放信要紧,回头再来。


    来时她已思量清楚。


    回是来不及了,信也是带不了了。


    但那人并没千里眼,信号放到天上,他怎知出自谁手?她只需潜来给他一个障眼法,便赶回带小橘子他们逃就是了。


    倒也莫怪她言而无信,谁让他不仁在先?


    原担忧出来就见着人,如此倒稍安心。


    她伸手推门,石门厚重,纹丝不动,看门上有个小小圆口,把眼探近,倏然油灯齐晃,“嗖”地一声——


    宝印反应甚快,足下几点,接连几纵。


    她自从大哥哥处学来轻功身法,日夜练习,若是孤身一人,从不曾被什么人抓到,这几下不断借力跃远,身法真也漂亮至极。


    然身后“嗖嗖”声不绝,宝印每落一处,便又复往,想来也是快极。她躲闪间喝一声“什么人!”不得回答,翻了两个跟斗,回头去看。


    如此数个跃动,宝印连连眨眼,浑身汗毛倒竖。


    是那池中大圆——哪是什么圆石,是个大活物!


    那物背浑圆,因通体枯叶色才似圆石。此时调转了身子,分明是个小眼大嘴的大肉虫,口中咀嚼有声,吧哒吧哒,便是她方才以为水声。


    一见宝印,肉虫口一张,她仓促点地向后连退,只怕被它一口吞净。


    一口落空,稍一喘息,看清不过是滩唾液,宝印怒道:“哪里来的臭虫,敢往姑奶奶身上吐口——”


    话未毕,一道细箭又至,宝印大怒,却不想被臭虫口水沾到,又是几个躲避。


    嗖嗖——


    臭虫身虽巨大,口水却忒快。


    猫玩耗子也似,宝印到哪,也就跟到哪,且无尽处,她连躲数次,多少力竭,几次险被打中,正想法子,忽觉足下一烧。


    布鞋底穿了,被地上的……


    嗖——


    一晃神颊边又来一箭,宝印偏头一躲,发丝却被液箭擦过,一丝贴面。


    宝印“嘶”地一声,只觉脸颊烧灼万分,伸手一摸,指尖亦一痛。


    不好,沾下那丝唾液粘沉,方知室内太暗,方才未看清颜色。


    就这转瞬之间,那抹枯色好似叶片着火,竟从指尖烧至指头,宝印手指一捻,蜡油一般。


    嗖——


    又是两个逃窜,宝印又是恶心,又是恐惧,见石室无窗,几度欲开石门离去,却一点上石阶就成了靶子。


    可恶,那箭刷刷射来,是想杀了她,和这畜生也无处讲理,宝印一边躲一边手进宝袋,也是嗖嗖几声。


    三箭一打眼,二打嘴,三打腹。


    她虽不曾学过拳脚,准头却向来不错。此物又大,绝不至于射偏。


    趁箭去势汹汹,不作丝毫停顿,抽出匕首,借柱点去。


    只当对方是个大蛇大虫,今日不是它死就是她——


    “咔”。


    “咔咔咔!”


    “……”


    糟糕,这肉虫皮也太厚!


    这一刀无处借力,她本冒险蹬它身躯,点了鼻尖去扎它脑顶,连扎几下,不想未伤着它分毫,反教匕首断了。顷刻足底又连着几烧,宝印急着脱身,凌空几旋,向下一望,登时头皮发麻。


    ——那池中不是什么水,而满是蛇、蝎、蛛,还有说不出名的虫禽残骸。


    偏这时那怪物巨口又一张,虽无牙,却喷出满口臭气,不知是要把她吞个干净还是又要吐她口水。


    眼看没了去路,宝印只剩本能,把那仅剩断匕朝它鼻孔狠狠一插!


    这倒扎进了软肉,那怪物仿佛惨叫,吐出一口浊气,宝印借匕首力道,腰身一侧,撑着虫“脸”连着两翻。


    这是她昔日卖艺时学来的本领,借着身轻敏捷,便是两根手指粗细竹竿她亦能过。


    当日她躲到竿子上,大哥哥飞上来救了她,看她这躲法,笑着取名“侧身天地”,说是什么“肚腹”所写。


    她不知肚腹如何还能写天地,但想肚腹乃保命根基,又见说话之人风仪闲雅,吐字悦耳,便觉“天地”二字配从他口中说出。


    这一刻,也正是这招“侧身天地”,让她将将点上两个落脚处。宝印再不敢停留片刻,连着几纵,要借它身体回地。


    正到边部,不想那怪虫背部猛抖,如地动山摇,宝印足下不稳,脑中亦随之嗡嗡几晃,“嗡”一声,便被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