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亡她
作品:《宝 印》 “噗——”
大石柱重刀般砍上后腰,宝印惨叫一声。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好半晌,她睁开眼。
隐约见那怪虫身形大动,似要回身,忙挣扎爬到柱后。只觉胸腹、沾它身躯两掌、足底无一处不停,鼻中亦甚闷堵,连视线亦有些模糊。
她又甩了甩头。
怕是方才被它毒气熏了……
……什么鬼东西,猪仔为何把地洞弄在此处?真是要害死她?
来不及咒骂,忽听后头动静甚大,宝印强打精神,探出眼睛。
这一眼几乎有些绝望。
原来这大臭虫还长了两排短短的小脚,正搭在池沿,似欲爬出。
必是想生食她,她试图站起,足底一软,只好坐回去掏起宝袋。
这下宝印大惊失色。
这片刻,手不听使唤了。
整个手掌已看不出原来颜色,不管碰没碰臭虫,却都枯朽腐烂,不断蔓……
宝印呆滞片刻,听身后又有动静,只得用还能动弹的两根手指翻动:
火褶——烧死它?——这里又没柴火引燃,池中还有水。
绳子——勒死它?——刀都没用,再来一百个她,也不知力气有没有它大。
“百虫钻心散”——该死,就算是什么真的百虫钻心散,怕也毒不死它。
烟弹——熏死它?——可……
不错,臭虫体形粗笨,我也熏了它眼睛,趁机躲到高处去!
她想到便做,无奈力气渐失,眼也有些花了,连着数下没能点燃,又一下,未能拿稳烟弹,咕溜溜滚了出去。
宝印暗骂一声,伸手去够,耳边“嗖”一声,忙又缩了回来。
她扒着石柱。
臭虫头已出池。
再看石阶,这正是离得最远石柱。
它硕大头颅便向着去路,她如今已难飞动,何况若真上了,它必更方便吐她口水。
一时只感天要亡她。
“——喂,有没有人——”
宝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有没有人——救命!!!救命——!!!!!!!”
回声巨大。
但连个鬼都没有,连唤数声,只有那鬼东西还在爬。
宝印自幼跟着柳婆婆长大,她死后六年,便孤身一人混迹。临危先出手为上,打不过便逃,逃不了便求助,求助不得,也绝不肯等死。
此时脑中却一团乱麻,想不出法子来了,只得骂起猪仔。
骂着骂着心道,难道他每回也要和这东西打上一回?
“……喂!”
她又吐出口气,虚弱地扒着柱边,放软了声:“……你,你是不是什么,神仙妖怪,能听懂人话?你气我骂你来着?”
看它一愣似的——她大喜,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仙,虫大仙!我不是存心!我实在是有要紧事!路过惊扰,我给你,您,赔个不是!”
“您大人……大虫有大量,放我走吧,您救救我,好好回去吃您的毒蛇蜘蛛,等我办了事再来看您,也给您带上几——该死!”
就在她求饶之时,那东西鼻孔中“嗤”一声,把那截断匕喷出。
这似给了它痛感,匕首一落,它更加速蠕动,小半截身子便探了出来,黑豆似的眼朝宝印一张望,张口又是两记毒唾液。
这一下距她只不到三丈,躲得不及时,脸上又挨一记,宝印痛呼出声。
“狗屁大仙!!死臭虫!!”
她本头脑昏沉,这一吃痛倒清明几分,闻到身上腥臭血味,又隐约听见体内咚咚声,触摸上去,知是心脏跳动,心中忽然涌出丝力量:“我不能死。”
伸手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飞不了了,手脚不能动,臂、腿总还能动。
她想要过去石柱,必得被毒液喷上,但只要留了心脏头颅,暂不会死,便撑地坐起,把头埋膝,双手一卷。
宝印个子并不很矮,却十分瘦弱,只当自己是颗球,不住蹭地,甚是可笑地滚了过去。
至于这般还能逃到何处,能逃到几时,也顾不得了。
果然嗖嗖数声,向着毒虫那侧腰、腿、臂连连烧灼。因气力流失,她动作也早不如先前敏捷,比先前所受攻击更密集几多。
宝印身上百感交集,一时疼得钻心,一时绵软无力,一时已不知在做什么,只是心中喊快,不想被它追上。
快……
她再如何不想死,终究血肉之躯,刚到这根柱后,痛与麻痹同时袭来,再忍不住,“嗯”地一声,四肢瘫倒。
不行了……
簌簌,簌簌。
宝印匍匐在地,眼皮子一耷,一耷,见大虫已出,而她已到石阶一侧,但要过去,还需再过根柱子。
簌簌,簌簌。
臭虫到了平地,大身子比先前快得多了。
它爬到她先前所在石柱,只需再转个身便要赶上她。
不行……哪里都动不了了。
一大滩唾液映出她半边脸颊,已如死物,宝印半闭上眼,只怕衣裳下臂、腿也都已蔓开了。
……躲不过了。
「大当家的救我!」
她又半张开眼。
不行,我不能死……我不会死。
她干脆任身子软着,哪里能动便蛄蛹哪里。
它一排短脚,身子还比她大,未必比她快……
咚咚、咚咚。
簌、簌、簌、簌……
满室动静交和,宝印双目紧盯石阶。
一时只觉过去了千万年,一时却觉不过一眨眼。
似走了千万里,又似还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个怪念:怎么臭虫不吐她毒液了?
……莫非是她没了知觉?
她稍歪了头。
旋即脑中又一个虚弱的该死。
从此望去,那臭虫大圆头正贴柱粗拙蹭动,似在舔她吐出的血。
很快,它口中呼呼几声浊气,极为兴奋,转过大脸,一路顺着她血舔来。
簌簌……
咚、咚……
宝印又顶着额头,把全身力气都灌在额上,撑地又一个蛄蛹。
这般和臭虫垂直而对,臭虫朝她爬,她自朝前蛄蛹。
黑豆似的眼对着她渐失光泽的双目,忽然之间,她仿佛生出幻觉。
它,它似不如先前……大?
她虚张着眼,想伸手揉揉,却也不能,眼睁睁看它蠕来,每动一寸,又变戏法似的……小了?
真是幻觉么,宝印入梦一般。
看它不断靠近,连颜色似都剥落,露出一缕金。
直到了她跟前。
啊……
原来,原来是一只蚕。
宝印迷迷糊糊地想,那她也有一只……
*
只不这般恶心。
婆婆临死前,连着只金匣子一块儿给了她。
说往后留小蚕给她作伴,她不会孤苦无依,她若伤心难过,尽可找它说心事;若有坏人害她,不定它还能保护她。
她死时宝印已十岁,怎会天真到要那手指粗细的东西来保护。
不过既是婆婆留下,她也当是她一般养着便是了。
饿肚子时她也不曾卖了匣子。
她把那蚕当宝宝,贴身放在宝袋中。
可它怪得很,给它喂食桑叶、露水,它不饮不食。寻常蚕六十日一轮回,孵化、蜕皮、结茧、化蝶,它也从没有过。
宝印有时当它早死了,伸手戳一戳,它却又动一动。
这长命的蚕宝宝,在蚕里大概已是个祖宗,宝印有时真以为它是婆婆的转世。
婆婆……
她最后看见臭虫爬上了侧腰,想将白蚕取出,放一条生路,身体却仿佛真成了蜡油,正在最后融化……
最后一眼,她看清它爬上了她肚子。
肚腹……
大哥哥若在这里,不知能不能打死它……
恶心的蚕脚爬至她脸颊,微抬吻部,嘴又一张。
宝印两眼一黑。
她宝印……卒于十六。
*
“咕~~”
宝印霍然睁眼。
好饿。想吃肉。
忽然一怔,抬起刚摸过肚子的手掌,张在上方。
……十指完好。
她愣愣地,又摸了摸脸颊——是活人皮肉!
是梦!
平生从不曾如此庆幸,宝印哈哈大笑几声,一个鲤鱼打挺,却被腰腹剧痛扯得哎哟一声。
不对呀,伤是摔柱子上的,这儿也分明还是那鬼地方。
四周尽是枯液,她满身衣物都破烂,鞋底都破了……
宝印警惕四看。
没找见教人头皮发麻的臭虫。
她不敢大意,绕着柱子前后找了一圈,不经意踢到了她那只金盒,捡来一喜未毕,脑瓜子又一麻,脱手甩开,足下跳出几丈远。
她见了两只蚕窝在盒中,便如见鬼,此时两只都被甩出盒外,金的翻了身子,两排小脚笨拙地向上蹬动,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起脚就要踩个稀烂。
离了一寸,心道:不知它这般大还有没有毒?可不要变成先前那样。
她的小箭掉在了先前石柱后,一个来回,那金蚕已翻过身,仿佛知她要扎死它,正在缓缓逃窜。
看它蠕动狼狈,宝印好笑道:“你也怕死?你也开口给姑奶奶求个绕,我便饶你。”
正要给它戳十个八个洞,忽闻一声:“当真是从里面传来?”
她抬头张望,还道听错了,却又一声哆哆嗦嗦道:“……是,我听见有谁在喊救命!……是,是不是鬼?”
这才听清是从小圆口传出。
宝印先前绝望只盼人来,此时却是理智几分,那另一人似在向内探望:“哼,你在幽冥宫还怕什么鬼?”
她脸上猛一凛,收了小箭,一瘸一拐躲到柱后。
外头顿了片刻:“……可我听说,近来连着几名教众在此消失,长老要我们严加看管……”
那人又是不屑:“谁让他们觊觎金蚕,自作自受。”
“可方才……”
“怎么,你还敢进去瞧?我可不嫌命长!”
先那人道:“不不不,当报给长老……”
声弱了,后那人又道:“……若查了无事,长老怪罪下来还不是我们受罪?好了,就快酉时了,莫自找麻烦,过了今晚,这苦差便不是我们的……”
宝印听渐没了声,方靠在墙上。
幽冥宫……原来这里是幽冥宫。
她听过,幽冥宫食人饮血、无恶不作,比弥罗和元启人加起来还要可怕。
……那鬼东西是他们养的?什么觊觎,难道是个宝贝?
“……管它是什么宝贝,它要我的命,我必要扎死它。”宝印想过,一低眼,却不见了金蚕:“……”
她匆匆转了个遍,都未瞧见,怪道:“怎么……”
又捡起金盒:“……”
金蚕又进去了。
这回她大为古怪,倒忘了丢开。
只因她那死了似的白蚕,不知怎么爬了这么远,此时二物依附一处,睡得香甜,令她莫名心道,它这般倒像只是个寻常蚕宝。
“也不是什么宝……”宝印箭一去。
白蚕忽然蠕动两记,却就挡在前头,干脆地压住了它半个身子。
“……”
这时那金的也蠕动了头,却未吐液,只把“脸”贴在白蚕“脸”边。
“……”
宝印连试几次,都是如此,方道:它跟它贴着怎么没事?
难道变小也就没事了?
三分好奇,三分投鼠忌器,三分想若是个宝贝,倒是可以……
忽想那人说什么就快酉时,精神一振:且先出去,放了信再说。
把它俩合着一盖,怕它跑出,又拿绳子捆了几捆,扎了个结实。
宝印略作收捡便重回石阶,未想那石门依旧推不开。
任她又抠、又踢、又撞,使出吃奶力气,始终不动如山。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教唯一出口困住,她气得一阵乱砸。
这四壁都是石墙,砸了半晌也不过痛了自己。一时愤、痛上头来,见那鬼头也不再恐惧,看它叼着那明珠,好似同她耀威一般,也只想抢了它的珠子摔个粉碎。
不想这一抠,反抠出了生机。
原来这珠子正是石门机关,她一阵乱掰,不知触动了哪里,只听隆隆声响,石门向旁滑开了。
宝印大喜过望,再不等待,跳出门外。
方迈两步,倏然斜边掌风逼来,宝印弯腰一躲,却又只痛得哎哟一声。
来人趁机一掌打在她背后,宝印还未站直,蓦觉右臂剧痛,被折背后,左臂刚抬,也遭反剪。
情急下她扭头一口,那人虎口吃痛,闷哼出声,又扇来一掌,宝印早趁机矮了身子,从他臂下钻过,忍痛跳开。
这时背后却又一道掌风,来人手臂一扬,足下一踹,宝印膝窝吃痛,终于被压跪在地。
背后的沉声道:“小贼,真敢擅闯蚕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