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宝印
作品:《宝 印》 四月黄昏,南夷清溪城关。
城两侧峥嵘崔嵬,雪瀑飞扬,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此时却城门大敞,由着弥罗大队重甲逼入。
为首男子身材壮硕,五官突出,满面凌人盛气,倏然勒马,手中长戟一指,“下等贱民,为何不跪?”
马下弥罗将领正候着,听他说蹩脚汉话,只能是对以龚世安为首的南夷兵将了。人也不多,破甲加身,有的负伤吊臂,有的面裹粗布,都满眼风霜,倚靠在墙边。
正要言语,守将龚世安冷笑:“我南夷士兵,只跪南夷主……”
“乡野莽夫不懂规矩,赤将军莫怪!”
一个文官忙抢出,作了个揖:“将军远道而来,离城中路途尚远,沈大人早备下宴席,宛赞将军亦等候多时,要为众位接风洗尘,请移步。”
那人只盯着龚世安,长戟动也不动,深凹的眼眸射出危险之意。
“赤多贡,”忽地一个年轻男声道:“又不是不认识,耽误什么?”
此人汉话吐字清晰,声不如何重,却自矜贵,是从队伍中一辆八匹大马拉拽的奢华马车中传来。
南夷已降三月,弥罗驻军早进城,却听说南夷人多有不服,赤多贡今日是想杀他威风。不过这位爷说一不二,不敢不听,收戟称是。
兵卫连着马车渐远,车帘微掀,一女惊呼:“果然如王子所说,这南夷山水凶恶,可人却如此,娇小。”
那声千娇百媚,汉话也和赤多贡差不离。
龚世安听清了,面上忿忿,比起高大的弥罗兵将,南夷人确是瘦小孱弱,可他们输……
旁边文官扯了把他胳膊,目露警告。
“……汉人有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车中男子漫然笑道:“虽娇小,却狡猾英武,多的是邪门玩意儿,你问赤多贡,杀了我们多少人。”
女子不以为然道:“那也是手下败将,王子亲自来这一趟,怎么不趁机让赤将军给他们些威风瞧瞧?”
“我?我又不是宛赞,”声音和气地远去了:“我只来寻个故人……”
*
隔着苍茫山林,大片山风吹起波涛,天边日渐散,挂了月。
一片草丛簌簌而动,无阕跌跌撞撞,眼前却愈发昏沉。
快了,上了小路便是七宝林,只等见了宫主……忽地他足下松叶一空,暗道不好,急运功,蓦地气血一涌——
“……哇宝印姐姐,今儿终于劫了票大——哎哟!”
小饼子话音未落,被一巴掌扇了后脑勺,一人粗声粗气道:“猪脑,说了多少遍,叫大当家的!快拉!”
松叶底一个两丈方圆的坑。坑外八人都戴鬼头面具,除督工的宝印外各牵罗网四角,听她一声令下,便齐使出吃奶力气后拽。
绳绑粗木,黑衣猪仔彻底悬空。
是劫了票“大”的,快把网撑破了。人方一起,宝印匕首喂去:“要命的,交出值钱东西!”
连着两声,对方动也不动,蜷成一团黑,宝印凑近了,闻到网兜中的铁锈味。
稍迟疑,她从侧身宝袋摸出火褶,吹燃了凑近。
片刻后,“啊”地一声。
众人操杆捡棍围拢来,争相去看。
只见那人发蓬乱,眸紧闭,唇干枯,见光的手掌、颊边满是血痕,也不禁学她“啊”地一声。
有人肚子又“咕”地一声。宝印探了对方鼻息,收了匕首,推开面具,悠悠道:“抬过去,埋了吧。”
这世道,谁不曾见过几个死人?虽被砍得厉害,在此南夷、弥罗和元启交界小道,也不是头一回见了。
几人也只一惊便罢,都推开面具。
领头的宝印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缀满补丁的粗布衫,大把长发高束脑后,巴掌大的脸,薄肉覆骨,有些污脏,愈显两只黑眸闪闪有光。
余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一般胖瘦、一般打扮,最小的不过七八岁。
“小谷子小饼子小包子小葱子给他挖个坑,小糕子小橘子再把这儿铺好,天黑了,快弄完下山去。”
宝印指挥一通,又燃了只火把蹲回猪仔身边。
扒了网,一眼便看到对方腰上挂了块牌子,刻的“阕”字,宝印不认得,扯下放嘴边咬了咬,登时一喜,抿出只酒窝,又伸进他衣襟。
那其中最高的一个少年守在她身边,这时伸出手道:“我来。”
小豆子只比宝印小一岁,今岁已比她高了。忽地也就成了大人,不肯再喊姐姐,还学人说男女有别。
宝印初闻便当他是想骑自己头上,说不听也就只有分个胜负。
可即便被她按了地,这犟驴就是不肯再叫,瞪着一双牛眼睛,像要拼个死活。宝印向来不吃这套,还是几个小的拉架,方觉太没大当家的风度,且先退了半步。
闻言端起架子:“那你可要摸仔细,袖口、胸前、靴子底,千万别漏了值钱的,好几日没开张……”
小豆子边沉沉嗯一声,边在对方胸口几摸,先摸出满手黏糊,待要摸他腰侧,忽觉一道劲风袭来——
袭来一瞬,宝印扑过他就地一滚,第二道风来刹那,二人又已弹开,宝印足蹬树干,山猫般连翻数丈。
只将小豆子放下,叫声“救人”,手已探入宝袋,摸出物事闻风反射,同时足下连跃,一手一个,卷起小的便走。
她这路轻身功夫敏快连贯,任一个高手瞧了也要喝声彩,正又揽开两人,蓦闻惨叫:“鬼啊!”
又几人齐叫:“放开小橘子!”
宝印头皮一紧。
那装死的猪仔转眼靠树而坐,一手小橘子,一手捂腹,见宝印脚一动,垂首低咳两声:“过来……她,死。”
小橘子急得哇哇大哭:“宝印姐……大当家的救我,我怕鬼!”
此人蓬头垢面,满身腥血,虽声气虚弱,她却怎么也挣不出,岂不就跟鬼差不多?
“不怕,不是鬼,”宝印在两丈外定住身,虽看不清相貌,听声那人也不比他们大几岁,她眯起眼来:“喂,你中了我的百虫钻心散,想活命,放人!”
那人不语。
小豆子重拾武器立于她身侧,沉声道:“百虫钻心散是以百种毒虫炼的剧毒,没有宝印的独门解药,一个时辰就会七窍流血而死,还不放人?”
夜光下需细看,那人虽躲去了宝印射出黑箭,却果真满身、满脸都沾了细细金末。
周遭几少年本惊魂未定,闻言都大喜:“不错,一命换一命!”
“大不了我们不动你了!”
“我们好心埋你,你倒恩将仇报!”
那人闻言,全不兴奋,亦不恐惧,只又沉沉咳嗽:“替我,办事,不伤,性命。”
不怕死?宝印怪道:“什么事?”
“送信。”
“哪儿?”
“七宝……林。”
宝印一怔。
“七宝林?……你是人是鬼?!”
南夷山林环绕,七宝林更乃其中“鬼林”,传闻只有猛兽,野人,山鬼,吃人不吐骨头,从无活物进出。
她们在此扮鬼谋财已有三个月,想偷摸离去却落单者,大都愿破财免灾,可不就是相中地利,连她看天一黑,也要快快下山。
然话一出口,神色顿恼。
因正两“军”对阵,那猪仔嘴角微一动,似觉好笑,平白将她看低了。
只因难言语,他没等宝印发作,轻咳道:“……你轻功,好,或比我,快。”
这倒像句人话,宝印不掩得意。小豆子又上前一步,喝道:“七宝林瘴气密布,只能住鬼,岂是我们能去的?你耍什么花招?”
“宝印姐姐不要去!”小橘子又颤着声。
小豆子要挡在宝印身前,她反手将他拦后,正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不言语,稍弓起腿,一手在靴边摸索。
宝印目不转睛防备他动作。
他受了伤,便是人,那是调虎离山,还是七宝林真住着人?
他这模样还能躲过她小箭,不知原本多么厉害,什么人伤了他?
此人阴险狡诈,怎好随便答应办事?
……可该怎么把小橘子弄回来?
心中诸多想法,碍于小橘子这胆小鬼在人家手里,不敢轻举妄动,忽地一物破空飞来,这回她还未躲过,东西先入怀内。
“……事成,再给,五百两。”那人道。
不是暗器,是一锭金!
又一咬,货真价实!
可恶,这么大,方才竟未摸出!
宝印一见钱眼就开,又见他这手弹指功,当即拱手扬声:“好汉,你先放了小橘子,有事我们好商量!”
对方微抬起头,仿佛探究,却仍挟着人:“……十万,火急,应了,说路,不应,同死。”
小橘子又哇哇大哭。
小豆子大怒:“我们怎知你说话算不算话?先放人。”
那人微阖目,不欲多说。
宝印亦怒,手一动,那人又道:“你,非我,对手。”
“你……”
“莫再,耽误,”那人微抬眼,眸中映出闪动火光:“姑娘走,一趟,来日,我必,报答。”
众人面面相觑。
宝印暗咬牙,黑眼珠子从此人转到眼泪汪汪的小橘子身上,又转回去,沉了声:“我应了,说。”
小豆子急道:“宝印!”
“我,等到酉时,”那人咳咳两声:“办事,报答。误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