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煜的声音不高,却能穿透夜色。


    楚惜月顿住。


    他发现了。是刚发现,还是早已等候?


    她缓缓转过身,隔着疏朗的竹影望向那扇菱花窗,以及窗后那压迫感十足的身影。


    “奴婢不知殿下在此,惊扰殿下,甘受责罚。”她屈膝行礼,声音平稳。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李宸煜缓步走出,停在廊下。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那双眸子比夜色更沉,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身上。


    “不知?”他重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带着千钧重压,“这片竹林,未经孤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你,入宫三年,告诉孤,你不知道这条规矩?”


    楚惜月心头雪亮。


    这条规矩,她当然知道。


    他曾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楚惜月,你这听墙角的毛病,迟早惹祸。这竹林,以后除了我,谁都不准进,省得你带坏了旁人。”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审视,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没有闪躲。“回殿下,只是方才……方才似乎瞧见一只野猫窜入竹林,担心它损坏了殿下心爱的翠竹,一时情急,才忘了规矩,追了进来。奴婢知错。”


    楚惜月并不慌乱,也不担心他会因此动怒。


    曾相处十余载,她清楚李宸煜的秉性。


    他若想她死,方才她就没有机会说出第二句话了,在此刻的阴影中,有多少是夜色,又有多少是他的‘暗鸦’,楚惜月不得而知。


    果然,李宸煜并未因她前言不搭后语而生气,反而向前踱了一步,距离拉近,他周身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他的目光掠过她挺直的脊背,落在她垂在身侧、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上。


    这双手,不像是长年做粗活的样子,指形纤细,指尖带着几分红润。


    “野猫?”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非嘲,“孤的东宫,何时有了这等不识趣的畜生。”


    “起来回话。”他命令道。


    楚惜月依言站直,依旧微垂着眼睑,背脊却绷紧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看着孤。”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抬起眼,再次对上他的视线。


    深邃的,冰冷的,仿佛要在下一刻就将她看透。


    “你叫小惜?”他问。


    “是。”


    “入东宫三年了?”他的问题看似平常,却步步紧逼。


    “是。”


    “三年……”李宸煜低声重复,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语气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三年时间,应该足以让一个人学会宫里的生存之道。懂得收敛锋芒,懂得保护自己。”


    他的话音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可惜,以前也有个人,在这里待了更久,却总学不会真正的‘规矩’,表面恭敬,骨子里却倔得很,听了几耳朵闲话,就敢拿去给别人卖好,让人……哭笑不得。”


    楚惜月的心猛地一跳。


    当初南方水患,皇帝有意让他和谢穆淮一争高下。而她,借着身份之便,潜入东宫听见了他与幕僚的谈话,拿了他们的方略,回去后便告诉了谢穆淮,借助此事,谢穆淮不仅打压了东宫,还快速的在朝堂上立稳了脚跟。


    难道.......李宸煜他一直都知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殿下……奴婢愚笨,听不懂这些深奥的话……奴婢只是不小心闯入了竹林……”


    “听不懂?”李宸煜逼近一步,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那孤问你,你方才在此,听到了什么?关于怀安侯?关于……楚家?还是关于,那个已经死了的……楚惜月?”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说出来的,气息冰冷,带着一种刻意的试探。


    “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听清。只隐约听到殿下和侯爷在说话,奴婢不敢窥探,正要离开,就被殿下发现了。”楚惜月咬死了不松嘴。


    她心里明白的很,她以前为了帮谢穆淮,从李宸煜这里捞走不少东西,换句话说,她一直以为,他们算是“政敌”。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李宸煜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能看透人心。


    良久的沉默。


    就在楚惜月以为他不会轻易放过的时候,他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阵风,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罢了。”他移开目光,望向漆黑的竹林深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以后,莫要再靠近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至于今天的事......”


    “殿下。”


    冯姑姑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近前,恭敬行礼。她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苍白却背脊挺直的楚惜月,然后对李宸煜道:“殿下,夜深露重,您的咳疾未愈,不宜久站风口。安神汤已备好,殿下何时服用?”


    李宸煜眼底翻涌的墨色缓缓平息,他深深看了楚惜月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冯姑姑淡淡道:“有劳姑姑。”


    说完,他转身,玄色衣袂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径直回了书房。


    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骤然消失,楚惜月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冯姑姑这才将目光完全落在她身上,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眼神里却少了几分平日的严厉,“你也起来吧。”


    “谢冯姑姑。”楚惜月站直身体,微微颔首。


    “今日之事,殿下不予追究,是你的运气。”冯姑姑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但这东宫的规矩,尤其是殿下立下的规矩,日后须得刻在心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靠近,什么该远离,要有分寸。莫要……重蹈某些人的覆辙。”她的话意味深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片竹林。


    “奴婢谨记姑姑教诲。”楚惜月低下头,心中凛然。


    冯姑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去吧,今夜之事,忘掉。”


    “是。”楚惜月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冯姑姑站在原地,眉头微蹙。这丫头……


    冯姑姑带楚惜月到十岁,楚惜月是什么性子她自然清楚,也从未见过这么像她的人。


    冯姑姑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转身走向书房。无论像与不像,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下去已是不易。


    有些界限,一旦跨越,便是万劫不复。


    此时楚惜月一路回到杂役房那间冰冷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能松了口气。


    她拍了拍胸口,回到床铺前,刚坐下去就感觉不对,她隔着被子摸了摸,明显感到被褥下有什么活物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