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声声如叙[先婚后爱]

    一路折腾到凌晨,黎叙闻几乎在脑袋沾到枕头的那一秒,就迈进了梦里。


    又是那个她梦见过无数次,但现实中毫无印象的废墟,天空中沉云压顶,脚下全是青黑灰白的碎石和水泥块,偶有带着螺旋纹的黑色钢筋刮在她脚边,而她就在无边无际的碎瓦颓垣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这次不一样了。


    不远处有一幢烂尾楼,黑不溜秋的水泥墙连涂料都没刷,一排一排地张着黑洞洞脏兮兮的方形眼睛,一层和二层整个被掏了个黝黑的大洞,像一张不满足的大嘴,等着她过去自投罗网。


    她站在几十米外,却偏偏看清,烂尾楼的二层,吊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反光背心,单手挂在二层的窗口,里面正爬出一只硕大的蜘蛛,一根一根啃噬他的手指。


    他面无表情回头看她,黎叙闻在梦里都惊叫了一声。


    这男人长着齐寻的脸。


    黎叙闻胸口一片麻木,双腿不听使唤地向那栋烂尾楼奔去,几十米的距离,她腿都跑酸了,却怎么都到不了。


    最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齐寻松了手,摔在底下嶙峋的废墟里,紧接着,整栋楼就在他的身上轰然倒塌。


    黎叙闻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


    ……很标准的噩梦。


    目标明确,结构清晰,不但调用了往日最高效的吓人素材,还整合了最新收集的资料,毫无痕迹地融为一体。


    比她写的新闻稿都条理分明。


    她苦笑一声,认命地坐起来,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


    不睡了,起来写稿!


    一篇细节丰富的新闻稿写完,她第一时间上传后台,并给编辑标注,这条早上第一个递审,力求保证时效,又顺手挂了张假条。


    今天可是大日子,要跟人领证的。


    “领证”这两个字出现在她脑海里,黎叙闻忽然停下了打字的手。


    她……要跟人结婚了?


    东边的天际已经擦上了亮色,墨黑天空中,浮起一线很浅的幽蓝,将流进窗口的夜色兑成一片荡漾的海。


    海水一浮一沉地刮擦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你真的要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跟一个陌生人绑定关系,搭上自己的婚姻吗。


    你真的这么勇敢,跟你爸爸不一样,不是一个懦弱的失败者吗。


    她慢慢把自己蜷在椅子上,跟着这些她回答不了的问题载沉载浮。


    最后,她终于从无边海水中挣脱,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了。


    钟郁青坐在家里厨房的岛台前,背后是亮着灯的烤箱,年过半百气质越发闲适优雅。


    跟黎策简直天壤之别。


    黎叙闻把手机摆在桌上:“钟女士。”


    “这么早啊,你那边还不到五点,怎么了?”


    “做了个梦,醒了。”


    “什么梦呀?”钟郁青声音莫名紧张:“噩梦?是不是你爸那种?”


    ……又来了。


    钟郁青可以说是个模范母亲,有魄力,能力强,当年果断离开黎策,带着她漂洋过海,从一家淘宝店干到了现在的跨境电商,给了她最好的生活。


    只有一点,就是她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愧疚。


    果然,钟郁青接着就苦了脸:“让你不要回国,不要做记者……我当时要是不跟你爸结婚就好了,也不会害你遗传他那病根……”


    黎叙闻苦笑一声,简直头疼。


    她怀疑钟郁青宠她宠得有求必应,不是因为她是她女儿,而是因为她觉得嫁错了人,对不起孩子。


    但这一次,黎叙闻没多做纠缠,反而问:“所以结婚……除了养孩子,真的没意义吗?”


    “我看是没意义,我跟你爸爸不就是这样?”


    黎叙闻默了默,小声哦了一下。


    “那……带着我跑那么远,吃了那么多苦,你后悔吗?”


    钟郁青终于沉默下来。


    但不多久,她摇摇头:“那时候是苦了一点,但我还是不后悔。那个时候……不带你离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你。”


    PTSD的易感体质具有遗传性,黎叙闻很不巧地遗传了黎策的PTSD高敏特质,极易被一些场面诱发精神紧张,且不易排解,累积到最后,就会像黎策那样,永远迷失在残酷的战场。


    “闻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也没有,就是……”黎叙闻深呼吸一次,试探道:“如果我一冲动,做了件错事,该怎么办?”


    钟郁青隔着屏幕,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儿:“什么错事?会变得像你爸一样吗?”


    黎叙闻挂掉了电话。


    说来奇怪,打过那通电话后,黎叙闻在晨间渐起的喧嚣里,反而睡得酣甜无梦。


    等她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十一点,她人还没清醒,先眯着眼看了一眼媒体号,交的稿子已经上了头版,她忍着胃中翻涌拍的现场照片也都被处理得当,事实与情绪交错冲击,效果很不错。


    她翘着嘴角,手指一路下滑,在划到其中一张时,指尖一顿,图片骤然放大。


    屏幕上是昨晚上摇摇欲坠的二楼窗框,小熊抱着孩子,正从安全绳上滑下。


    而齐寻半跪在上面,双手固定着绳索,却正好抬起头,穿过尘土和浓烟,与她镜头的方向看过来。


    临时上阵的手机镜头像素远比不上专业相机,距离也算不上近,他连面目几乎都是模糊的,但此时此刻的黎叙闻,隔着一段错身而过的时空,竟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点迷茫。


    后来齐寻顺利逃生,硬将她拉去医院,两人甚至剑拔弩张地吵了一架,还达成了协议结婚的共识,可他们在一起的一整晚里,他再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那个时候……他是在犹豫吗?


    黎叙闻关掉APP,切回微信,除了马颂今连续几条“让你去相亲你怎么跑现场去了!醒来给我回电话!”的轰炸,还有一个对话框静静地亮起红色数字。


    齐寻:醒了?


    她看了一眼发信时间,正是媒体号发布那条新闻的时候。


    ……这人根本不睡觉的吗。


    叙我所闻:醒了,你几点方便?我们直接民政局见。


    那边蹦出一条语音,黎叙闻点开,他声音带着点倦意的哑:“你收拾一下,准备好了就下来,我买了早饭。”


    顺便附上一张图片,里面是领证和拍照的一系列注意事项。


    黎叙闻咦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奔到窗边往下看。


    16层,什么细节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一面方方正正的车顶,在阳光下闪着一点反光,车边似乎还靠着一个人影。


    黎叙闻发了语音过去:“你早来了?”


    齐寻:刚到。


    这两个字,在半小时后,被黎叙闻小区门口尽职尽责的停车杆毫不留情地戳破。


    黎叙闻坐在副驾驶,嘴里含着一口鲜肉烧麦,听见机械女声毫无怜悯的声音:“京F3X58,停车时间2小时56分,请缴费40元。”


    她饶有兴味地挑眉:“我们小区停车费竟然能超过二十块,不便宜哈。”


    齐寻眼下带着浅浅的青黑,没搭腔,面无表情交了费。


    被他的默许纵容挑起了兴致,黎叙闻吃着人家买的早点,嘴上还使坏:“所以仓库那晚之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齐寻目不斜视地开车,语气坦然:“我看到了商报的报道,拜托相熟的新闻录音师前辈帮忙引荐了你们总编,表达了一下我想跟商报有更多合作的意愿。”


    黎叙闻志得意满偏过头,指尖轮番敲着车窗沿:“然后?”


    “然后他问我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女朋友,还说他有个侄女,人很漂亮,又优秀,问我要不要见个面。”


    黎叙闻:……


    老马头这是多急着把她推销出去!


    哼,领证第一天,绝不能落了下风,休想用这个压她一头。


    她不动声色地追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


    齐寻眉间一动,视线在她那边的后视镜上短暂地一停,没有立刻回答。


    黎叙闻弯起眼睛,目光去捉男人紧抿的唇角:“哦,一见钟情。”


    齐寻喉头一滚,用眼角睨她:“你经常被人一见钟情?”


    终于扳回一局,黎叙闻心情不可谓不好,她抽了张面前的纸巾,笑道:“没关系,你钟情你的,不用管他们。”


    正好遇上前方红灯,齐寻停了车,挑着眉转头去看她。


    为了领证,她只穿了件白衬衫,卷发束起一半在脑后,另一半松散地披在肩上,脸上未施粉黛,却在漏进车窗的剔透阳光里,笑得鲜活娇妍。


    在他的想象里,文文就该是这副样子。


    齐寻笑笑,对“一见钟情”四个字,鬼使神差没有反驳。


    两枚钢印重重落下,像敲定了某种命运纠缠的箴言。


    黎叙闻打开其中一本鲜红的证书,对着阳光,仔仔细细地看。


    照片上的两人看着很登对,齐寻也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松松地敞开,露出一段小麦色的锁骨,连上挺拔有力的颈部线条。


    他下颌线因为向身边的人靠近而微微绷着,锋利轮廓都被他翘起的唇角磨成了绕指柔。


    再往上,黎叙闻看到了一双让她恍然的眼睛。


    他眼型原本生得锋锐,这时候看向镜头的眼神跟他日常带着点漠然的冷淡不同,像是一种得偿所愿后,释然的笃定。


    黎叙闻站在盛夏午后的日光中,盯着那张红底合影,照片上她自己的面容都因为反光而模糊起来。


    她又想起昨晚的那张照片里,齐寻露出的那个茫然的眼神。


    “齐寻?”


    靠在车边等她的人抬起眼,示意她问。


    “昨天,你队友抱着孩子下来,留你一个人在上面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齐寻没回答,倒反问她:“那天晚上你在仓库,被火盆熏得要窒息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黎叙闻一愣,慢慢道:“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是都走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我要做完。”


    “我也一样,都走到那一步了,再没有办法,也得撑下去。”


    黎叙闻望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忘了手上开车门的动作。


    原来他也不是不会犹豫的,他只是跟她一样,拒绝去想不如人意的后果。


    因为他也跟她一样,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她盯着他的时间太久,久到齐寻都开始皱着眉问她:“看什么?”


    “没什么,”黎叙闻摇摇头,坐上副驾驶,状似无意问:“线人说代孕机构那边很谨慎,我们可能得去买一对……”


    一句话没说完,手心里就被放进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低头一看,是一枚银亮的戒指,样式素雅简单,闪着炫目的光芒。


    身边人面无波澜地把大的那枚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试试尺寸,不行我去换。”


    黎叙闻茫然地看着掌心的戒指,轻轻捻起来,想,这出戏好像……


    怎么越来越真了?


    齐寻发动了车,见她盯着戒指久久不动,默了默,道:“问剧组道具老师借的,不用太当真。”


    黎叙闻眨眨眼,假装没看到戒圈内里镌刻的“Cartier PT950”,轻轻把它套在自己的指根。


    意外地合适。


    看来2小时56分不是他的极限,是卡地亚门店的极限。


    她扭头,对他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合作愉快,我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