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左右

作品:《越洋褶皱期

    波士顿的深秋终于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彻底击溃,城市瑟缩着裹上了厚重的羽绒服,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切割着铅灰色的低垂天空。就在这样一个呵气成霜的下午,汪晨正蜷缩在图书馆温暖的角落,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上的代码上,思绪却像窗外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渺茫的实习前景和武亦琛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图书馆的宁静。汪晨抬起头,只见白念像一阵裹挟着热浪的风,直冲到她面前。白念的脸颊泛着异样的潮红,鼻尖冻得微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光在疯狂跳跃、闪烁,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近乎失控的激动之中,连呼吸都带着急促的微喘。


    “快!收拾东西!”白念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股喷薄欲出的兴奋,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帮汪晨把摊开的书、笔记本、水杯一股脑儿扫进帆布包里,动作粗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跟我走!”


    汪晨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弄得一头雾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手腕就被白念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指紧紧攥住,不由分说地被拽离了座位,踉踉跄跄地穿过一排排书架和自习的学生,一路被拖出了图书馆厚重的大门。


    图书馆外凛冽的空气像冰水般扑面而来,汪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而,这寒意瞬间就被白念身上爆发出的巨大热情驱散了。刚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白念猛地转身,张开双臂,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汪晨。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把汪晨肺里的空气都挤出来。


    “晨晨!”白念的尖叫再也压抑不住,像一枚小型的喜悦炸弹,在清冷的空气中骤然炸响,引得周围几个裹着厚围巾的路人纷纷侧目。但她毫不在意,松开汪晨后,双手依然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狂喜的火焰,“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收到了M公司的Offer!Full-time!”


    不等汪晨从震惊和随之涌上的复杂情绪中回神,白念已经再次拽住她的胳膊,像一阵旋风般拉着她往停车场方向冲去,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今天我请客!必须请!我要吃贵的!我真的,我真的太高兴了!”


    白念的努力,在这个被就业寒冬阴云笼罩、人心惶惶的年份,终于结出了最丰硕、最耀眼的果实。


    她们驱车前往昆西一家新开的潮汕牛肉丸火锅店。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白念兴奋的余波仍未平息,她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喋喋不休地分享着面试的细节、recruiter电话里令人心动的薪酬福利、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种种畅想。


    沸腾的火锅端上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寒意。白念夹起一颗号称“手打”的牛肉丸,挑剔地看了看,咬了一口,立刻皱眉点评:“啧,不够弹牙,淀粉多了点,离正宗差远了。”


    但这小小的瑕疵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几片鲜嫩的牛肉下肚,白念的兴奋稍稍平复,终于想起了关心身边的人。她放下筷子,看着对面显得有些沉默的汪晨,问道:“快放寒假了,圣诞假期你有什么打算?总不会还泡在图书馆吧?”


    汪晨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蘸料,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不知道。可能还是继续投简历吧?”


    她抬眼看了看白念,两人目光交汇,瞬间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心照不宣的沉重感弥漫开来。经济形势的寒风已然吹到了校园,许多曾经敞开大门的大公司实习项目纷纷进入冷冻期或缩减名额,僧多粥少,竞争惨烈。汪晨手上仅有的一个本地小公司的实习机会,薪酬低廉得几乎只能覆盖通勤费用,唯一的价值不过是简历上那行聊胜于无的经历。


    白念看着好友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虑,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务实,带着过来人的劝慰:“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晨晨。这种大环境的变化,真不是我们个人能左右的。尽人事,听天命吧,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运气。” 她夹了一大块牛腩放到汪晨碗里,“多吃点,补充能量才能继续战斗!”


    “嗯。”汪晨勉强笑了笑,低头吃着碗里的肉,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她岔开话题,将焦点引回白念身上:“别说我了,你现在可是板上钉钉要扎根波士顿了!你家苏言呢?他那边进展怎么样?也准备过来吗?”


    提到苏言,白念眼中兴奋的光芒淡去了一些。她用手掌撑住一边脸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显出几分困惑和隐隐的忧虑:“他啊,还没消息呢。投了不少,面试也有几个,但结果都不太理想。现在这形势我担心他可能赶不上年底前拿到Offer了。如果毕业前搞不定身份问题,留下来恐怕……”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白念和苏言面临的困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着她和武亦琛之间那道越来越宽的裂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寻求参照的急切:“那如果他真的留不下来,你们怎么办?”


    白念闻言,放下撑着脑袋的手,坐直身体,脸上的困惑和忧虑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取代。她两手一摊,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犹豫:“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各奔前程啊!为了所谓的爱情牺牲掉自己千辛万苦才争取来的前途和发展机会?那简直是天底下最愚蠢、最不划算的买卖!” 她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汪晨,仿佛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现实点,汪晨。我们都过了为爱走天涯、有情饮水饱的年纪了。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比什么都重要。感情可以再培养,但错失的机会,可能一辈子都追不回来。”


    白念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汪晨一直试图回避、用各种理由来粉饰的核心问题。她和武亦琛的未来,正悬在同样的天平上。白念的选择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反衬得她自己内心的挣扎和武亦琛的沉默更加模糊和令人窒息。


    那天深夜,当汪晨回到自己寂静的公寓,手机屏幕上跳出武亦琛的来电时,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竟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和抗拒。接通电话,例行公事的寒暄之后,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即将到来的圣诞假期。


    武亦琛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笑意:“对了,圣诞节你怎么安排的?票订好了吗?不是说好一考完试就来纽约找我?”


    这充满期待的话语,在汪晨听来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几乎能想象到武亦琛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关于留美工作的沉重话题,仿佛他之前的沉默只是她的错觉。她靠在冰冷的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去纽约意味着要暂时抛开如影随形的求职焦虑,投入他的怀抱,假装一切安好。可那焦虑就像跗骨之蛆,怎么可能真的放下。


    她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她没有直接回应他的热情邀约,而是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逃避意味的低语,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理由:“可是去纽约的话,就没办法安心准备面试和学习了啊。”


    武亦琛那轻松愉快的语调消失了,如同被骤然掐断的琴弦。听筒里只剩下电流细微的滋滋声,以及透过电波隐约传来的、属于他那边空间的一点模糊背景音。这沉默,不再仅仅是之前的空洞或冰冷,而是裹挟着一股沉甸甸的、被强行压抑的不满。


    汪晨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嘴角那抹因期待而扬起的弧度一定僵住了,眉头会习惯性地蹙起,眼神里透出不解和隐隐的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