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甜心

作品:《越洋褶皱期

    日子像设定好程序的齿轮,看似规律地转动着。


    汪晨和武亦琛的通话,如同日历上固定的标记,准时响起,又准时结束。然而这一次,当听筒里只剩下忙音的嗡鸣,汪晨缓缓放下手机。冰冷的屏幕上,“通话结束”四个字,像一道小小的、刺眼的裂痕,映着她眉间不自觉拢起的沟壑。


    武亦琛最后的沉默,并非空无。它像一块吸饱了寒气的巨石,沉甸甸地、不容抗拒地压在她的心口,比窗外波士顿深秋凛冽的风更让她透不过气。


    那句问话“你是准备在这里工作吗?”仿佛还悬在空气中。那语气里裹挟的,绝非简单的疑问,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这微妙的情绪像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安的角落,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还是希望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毕竟至少希望把学费给赚回来吧。”


    这个理由像一面盾牌,试图抵挡他沉默中蕴含的压力。甚至,在那短暂的停顿后,一丝微弱的希冀钻了出来,让她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抛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你也是应该要去为明年毕业之后打算一下了吧。”


    回应她的,不是她渴望的认同或规划,也不是激烈的反对。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沉默。


    这沉默,她太熟悉了。与她当初斩钉截铁告诉他决定奔赴波士顿大学时,电话那头传来的冗长空白,如出一辙。


    这份因远方的恋人而生的沉重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将她从通话后的怔忡中拽回现实,狠狠按进了眼前这片名为“Networking”的泥泞战场。白念的警告言犹在耳,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和生存的残酷。


    汪晨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朋友兼求职导师白念,此刻正化身为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全部心神都燃烧在寻找毕业后的全职工作上。开学伊始,这位年底就要踏出校门的战友,日程表便被各种招聘会、公司宣讲、密集面试和无休无止的Coffee Chat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分钟都充斥着硝烟味。


    正是从白念那里,汪晨才第一次真正领教了Networking在美国求职文化中近乎宗教般的崇高地位。


    “明年暑假的实习,那就是你未来职业生死存亡的命门!千万、千万别给我掉以轻心!要是能撞大运拿到return offer,老天,那简直是中了头彩!”白念曾一边手指如飞地在招聘网站上刷着信息,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她进行洗脑式教育,语气是过来人的苦口婆心,“Networking的精髓是什么?就是主动!主动!再主动!上LinkedIn,锁定你目标公司、目标岗位的人,发信息,厚着脸皮约个15-30分钟的线上或线下Coffee Chat。聊得投机,感觉对方对你有点意思了,瞅准时机,姿态放低点,委婉试探能不能求个内推。相信我,这比你漫无目的海投一百份简历,效率高一百倍!”


    在白念这位雷厉风行的引路人的持续鞭策下,汪晨的行动堪称高效。她耗费数个深夜,像雕琢艺术品一样精心打磨了自己的LinkedIn个人档案,换上既专业又透着点亲和力的照片,事无巨细地填充了每一段经历、每一项技能,力求完美。然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Reach Out的汪洋大海。


    然而,现实的礁石远比白念描绘的蓝图要坚硬和丑陋。她的征程很快偏离了预想的航道,滑入了一个令人作呕的、始料未及的漩涡。


    “我真的受够了!”汪晨又一次在白念的小公寓里爆发,声音里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一丝被羞辱的委屈,“念念,我越来越觉得,这些男人,特别是那些有点资历、自以为是的老男人,根本就是把Networking当成了一种新型的、高效率的猎艳手段!你知道吗?就上周,那个在投行混了快二十年的VP,聊了还不到十分钟,就开始话里话外暗示他有多大的能量可以帮助我,但条件呢?呵!” 她冷笑一声,眼中尽是鄙夷,“他竟然暗示我做他的Sugar Baby!他以为这是什么,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低俗电影桥段吗?真是令人作呕!”


    白念当时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修改着简历的某个关键段落。听到汪晨的控诉,她的动作骤然停下。目光从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精心设计的模板上艰难地拔离,缓缓聚焦到汪晨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熟悉的调侃或匆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带着一种评估商品价值般的专业意味。


    她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缓慢地、毫不客气地从汪晨的头顶扫视到脚踝,每一寸停留都让汪晨感到皮肤微微发紧,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油然而生。


    空气凝固了几秒。白念才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室的观察结果:“汪晨,我很好奇,你是不是对自己存在着某种认知偏差?你真的意识不到,你这种类型的女孩,对男人,我是指,无论白人、黑人、亚裔还是拉丁裔,都拥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致命的吸引力吗?”


    汪晨彻底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与难以置信之间,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白念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锁定汪晨的眼睛,如同一位冷静的心理分析师,开始条分缕析:“清纯这张牌,在情场上威力无穷,尤其是在这个崇尚真实自然却又物化女性的矛盾环境里。你长着一张标准好女孩的脸,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家教甚严的,可偏偏眼神里又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和神游物外的疏离感。这种易碎感和神秘感的组合,对很多男人来说就是探索欲的强力催化剂。”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从汪晨震惊的脸庞下移,落在她曲线优美的胸前,语气依然冷静:“再加上,你这副老天爷格外偏爱的身材,该饱满的地方绝不吝啬。综合起来,在某些荷尔蒙过剩、手握资源又自视甚高的老男人眼中,你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职业点拨的后辈,而是一件值得他们出手收藏或征服的、极具挑战性的战利品。他们伸出的所谓援手,自然就明码标价了。”


    这番话**直白得让汪晨脸上火辣辣的。白念口中所谓的吸引力,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层粘腻冰冷的油污,牢牢覆盖在她试图凭借努力和智慧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立足、争取机会的所有挣扎之上。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被冒犯的愤怒,在胸腔里灼烧。


    也正是在这种混杂着焦虑、挫败和被冒犯的复杂心境下,她才在刚才与武亦琛的通话中,忍不住提及了自己在找实习路上的挣扎。她渴望听到一点安慰,一点支持,然而,回应她的,却是那熟悉得令人心寒的沉默。他的沉默,与那些油腻老男人令人作呕的邀请,虽然性质截然不同,却都像无形的壁垒,将她围困在异国他乡的孤独与迷茫之中。


    求职的压力、文化冲击下的不适以及性别身份附加的额外荆棘,这些“越洋”而来的“折皱”,在她原本憧憬的留学生活画卷上,正刻下越来越深、越来越复杂的痕迹。


    她疲惫地靠在卧室冰凉的窗玻璃上,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般闪烁。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温柔地包裹着她,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一阵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压垮。


    下一步,该往哪里踏?波士顿的冬天还没真正到来,寒意却已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