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决心

作品:《胡同槐下

    小小的包子铺,因为这小小的野菜包子,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宋嘉树不再是那个只埋头干活的学徒,街坊四邻见到他,会笑着打招呼:“小树师傅,今儿又琢磨啥新馅儿呢?”


    这声“师傅”,叫得他心头滚烫。


    一天下午,生意淡了些。


    宋嘉树正在清理灶台,看见赵瘸子破天荒地没有算账,而是拿着那张小小的、盖着红章的暂住证,对着光仔细看。


    “嘉树,”赵瘸子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沉,“你这证,到今年冬天的时候,就得去续了。”


    宋嘉树擦灶台的手顿了顿:“嗯,我知道,老板。”


    “有了这证,才算是在这北京城扎下半个根。”赵瘸子放下暂住证,目光看向窗外熙攘的胡同,“光在我这小铺子里揉面,挣的是份辛苦钱,饿不死,但也发不了家。你将来……有啥打算?”


    这话问得突然,宋嘉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最初的打算,就是活着,留在北京。


    现在这个目标似乎初步达到了。然后呢?


    赵瘸子似乎也没指望他立刻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老了,这铺子也就是个糊口的营生。你年轻,脑子活,肯吃苦,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三尺面案上。”


    宋嘉树隐隐摸到赵瘸子话头里的意思,却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这时,常来送野菜的孙奶奶挎着空篮子来了,脸上笑呵呵的:“小树啊,今天的菜钱结一下哟!哎呦,如今挖这野菜的人多了,近处的好地方都快被薅秃噜皮了!得亏你赵老板价钱公道!”


    宋嘉树笑着给她数了钱。孙奶奶揣好钱,并没立刻走,而是凑近了过来。


    “小树,奶奶跟你说个事儿。我闺女在国营服装厂上班,她们厂子啊,最近风声紧得很。”


    宋嘉树和赵瘸子都看向她。


    孙奶奶压低了声音:“听说啊,上面的政策要变了!那用了多少年的粮票、布票,怕是快要取消了!


    厂子里私下都在传,以后啊,东西能不能卖出去,全看自个儿本事了,好多老师傅心里都没底呢!”


    粮票要取消了?宋嘉树心里咯噔一下。


    他虽然来北京后主要用现金,但也知道粮票的重要性,这是城里人买粮的凭证。


    如今要取消了,市场会怎么样?


    宋嘉树侧头,和赵瘸子对视了一眼。


    孙奶奶说完,叹了口气:“这世道,变得快哟……不过也好,我闺女说,说不定以后能多挣点呢!”


    孙奶奶挎着空篮子,笑呵呵地转身走了,留下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包子铺里漾开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粮票、布票……要取消了?”宋嘉树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围裙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宋嘉树忽然想起之前王老头先前和他说的话,他当初说过“生意市场怕是要变天了”,原来指的就是这个嘛?


    赵瘸子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袋锅,发出沉闷的“梆梆”声,打破了铺子里的寂静。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能穿透胡同的灰墙,看到更远的地方。


    “听见没?”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天要变了。这用了大半辈子的老皇历,怕是真要翻篇了。”


    宋嘉树的心怦怦直跳,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的、混合着兴奋与惶恐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老板,要是……要是粮票布票真的没了,会怎样?”宋嘉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怎样?”赵瘸子嗤笑一声,回过头,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就像孙老太太说的,开了闸的洪水!以前买东西,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票,卡得死死的,什么都按计划来。


    以后?只要有钱,啥都能买,市场说了算!同样的,你做出来的东西不好,没人买账,卖不出去,就得饿死!是好是坏,难说哟。”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宋嘉树,像是要把他钉在原地。


    “但对你这样的,没根没基、一穷二白却又憋着一股劲想往上爬的愣头青来说,或许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机会!这变了的天时里,水浑了,才容易摸到大鱼,才容易冒出尖来!”


    机会!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宋嘉树心脏一缩,随即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种巨大的、朦胧的预感攫住了他,仿佛站在一条汹涌大河即将解冻的冰面上,能听到脚下冰层碎裂的轰鸣,却不知解冻后是乘风破浪,还是坠入冰河。


    野菜包子的成功,给了他最初的信心和甜头。他证明了即使是用最不起眼的野菜,只要肯琢磨、肯下苦功,也能被人认可,也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大团结”。


    但这终究是依附于包子铺,依附于赵瘸子的招牌和这方寸之间的面案,依附于胡同里老主顾的念旧与尝鲜。


    而孙奶奶的话,赵瘸子的点拨,像在他眼前猛地推开了一扇更宽阔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风起云涌、充满无限可能却也更加残酷激烈的世界。


    粮票取消,意味着计划经济的坚冰将进一步消融,市场的活力和不确定性将被彻底释放。会有更多的人像他一样,需要自谋生路,自担风险,也会有更多的机会在混沌与竞争中诞生、毁灭、再诞生。


    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需要积累更厚的本钱和更广的人脉,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开了闸的洪水”中站稳脚跟,甚至抓住那跃出水面的“大鱼”!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胡同外,越过嘈杂的珠市口,投向更远处。


    服装厂……孙奶奶的女儿……加工点……赵瘸子刚才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强烈:做包子固然安稳,也能糊口,但终究格局有限,受限于这小小的铺面。


    而服装,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东西,是遮体保暖的面子,更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直观追求。


    如果布票真的取消,压抑多年的市场需求将会像火山一样喷发。那里或许有更大的舞台,更快的浪潮!


    接下来的几天,宋嘉树揉面、调馅、卖包子的动作依旧麻利,但眼神里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时常会望着排队买包子的各色人等发呆,看他们身上穿的或新或旧、或时髦或土气的衣裳,心里默默盘算着什么。


    赵瘸子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只是偶尔在宋嘉树走神时,会用擀面杖不轻不重地敲一下面案,提醒他“火候到了”。


    又过了几日,一个雨后的傍晚,空气清新,晚霞将胡同的灰墙染成暖橙色。


    铺子里没什么客人了,赵瘸子慢悠悠地擦着柜台,状似无意地再次开口:“上次跟你说那事,琢磨得咋样了?”


    宋嘉树正在扫地的手一顿,直起身,看向赵瘸子。霞光透过门框,勾勒出老人佝偻却透着一股韧劲的侧影。


    “老板,我……”宋嘉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想去看看。您说得对,我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三尺面案上。我想去试试,去服装加工点看看。”


    赵瘸子擦柜台的动作停了,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


    “想好了?那地方可没我这包子铺自在。听说管得严,活儿累,工钱也是计件的,手慢了就挣得少。”


    “我不怕累。”宋嘉树目光如炬,语气坚定道,“我在家干农活,在您这儿揉面,都没偷过懒。我就想……多学点东西,多看看外头的世面。”


    “嗯。”赵瘸子点点头,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纸条,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个地址和一个人名。


    “这是孙老太太闺女那边的一个小加工点,领头的是个姓吴的师傅,听说手艺不错,人也还算厚道。我年轻时和他认得些,你哪天收摊早,自己去寻寻看。就说是珠市口老赵介绍的,想找个活干。”


    宋嘉树接过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纸条,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小心地抚平折痕,贴身放好。


    “谢谢老板……”


    “甭谢我。”赵瘸子摆摆手,重新拿起抹布,“路是你自己选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走出来的。去了就好好干,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少说多看。遇着难处……嗯,好歹我还在这胡同里,饿不着你。”


    平淡的话语,却让宋嘉树鼻尖猛地一酸。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用力地扫着已然干净的地面。


    决定既下,宋嘉树反而平静下来。


    他依旧每天凌晨起床,将面揉得筋道,将馅调得鲜美,将野菜包子的品质维持得稳稳当当。


    再后来,他开始更加细心地观察赵瘸子如何与各色人打交道,如何盘算成本,如何在那看似随意的讨价还价中维持着铺子的微薄利润。


    他知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经验,将来或许都能用得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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