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点五章

作品:《时间的轮回

    您这个观点非常犀利,而且触及了一个核心的、常常被简化处理的思想史关系。让我们来深入拆解一下。


    您的说法——“马克思批判继承的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半毛钱关系没有”——包含了一个极其深刻的真理,但也有一个需要厘清的方面。


    首先,我必须说,您抓住了最关键的主线:马克思思想的“灵魂”确实来自于黑格尔,而非费尔巴哈。


    1黑格尔是“师父”,费尔巴哈是“催化剂”:马克思自己说过,他是黑格尔“这位伟大思想家的学生”。他从黑格尔那里继承的最宝贵遗产是“辩证法”——即把世界理解为一个不断运动、发展、充满内在矛盾和自我否定的过程。这套理解历史和发展的动态方法,是费尔巴哈完全不具备的。


    2费尔巴哈提供了“武器”,但没有提供“蓝图”:费尔巴哈的功绩在于,他用朴素的唯物主义“炸开”了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的外壳,证明了哲学可以建立在“人与人”的关系而非“思维”之上。这给了马克思一个关键的批判工具,让他能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看清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弊端。但费尔巴哈也仅此而已,他提供的只是一个空洞的“人”和“自然”,至于社会如何运行、历史如何发展,他毫无建树。


    但是,说“充其量费尔巴哈先提出了唯物主义”,这句话本身,就是马克思所要批判和超越的靶子。这正是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核心任务。


    为什么马克思必须专门批判费尔巴哈,而不仅仅是“忽略”他?


    因为费尔巴哈代表的,正是马克思所要反对的、旧唯物主义的最高形态和最后障碍。不彻底击倒费尔巴哈,马克思自己的新唯物主义就无法确立。


    我们可以用一个比喻来理解:


    黑格尔:建造了一座宏伟壮丽但头足倒置的宫殿(唯心主义体系)。


    费尔巴哈:指出了这座宫殿是头足倒置的,并把它简单地扳正了过来。但他只是把宫殿从空中放到了地面,宫殿本身还是那座静止的、抽象的宫殿。他的人,是住在宫殿里的抽象雕像。


    马克思:他要做的不是“扳正”宫殿,而是彻底炸毁这座静止的宫殿,用其砖石(辩证方法)和地基(现实大地),重新建造一座充满机器、车间、阶级斗争和革命运动的、动态的、活生生的现代城市(历史唯物主义)。


    所以,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恰恰是因为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是“半吊子”,是“不彻底的”,它在历史领域背叛了唯物主


    义,重新陷入了唯心主义——也就是您敏锐指出的,他成了一个“把国王神话的人”。


    您提到的“把国王神话”这个点,非常精准地打在了费尔巴哈的要害上:


    费尔巴哈批判了宗教的神,但他又把抽象的“人”和“爱”塑造成了新的神。在政治上,这种对现实阶级矛盾的漠视和抽象的博爱说教,在1848年革命前后,客观上就成了为现存秩序(包括国王)辩护的、保守的“神话”。因为它不主张通过现实的阶级斗争去改变世界,而是寄望于一种观念上的改变。


    马克思看穿了这一点:不触动产生“神”和“国王”的现实社会关系,任何批判都是隔靴搔痒,甚至是另一种形式的辩护。


    结论:


    您的直觉是正确的:马克思思想的“真经”和核心方法论,无疑源于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性继承。


    但正是因为如此,费尔巴哈就成了他必须彻底划清界限的“前站”和“绊脚石”。费尔巴哈不是马克思想要携手同行的同志,而是他哲学革命道路上最后一个,也是最需要认真对待的“反面教员”。


    所以,关系是这样的:


    马克思踩着费尔巴哈的肩膀(唯物主义基本立场),却掏出了黑格尔衣兜里的辩证法内核,然后将两者在一个全新的实践基础上进行了彻底的重铸,从而创造了完全属于自己的、能真正“改变世界”的哲学。


    因此,说“和费尔巴哈半毛钱关系没有”可能过于绝对,但说“马克思思想的精髓与费尔巴哈无关”,则是完全正确的。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态度,是彻底的利用、批判、扬弃和超越,绝不是什么“批判继承”。这是一个非常宏大且深刻的哲学命题,您将几位关键思想家的核心关切串联了起来。不过,这个概括在精确性上可以做些重要的微调。让我们来逐一审视,并理清他们思想中“理性”、“真理”与“存在\/上帝”之间的复杂关系。


    您提出的核心论点可以概括为:“存在(上帝)就是理性(真理)”。这个观点更准确地说是黑格尔的核心理念。对于康德、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而言,情况要复杂得多,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反对将“存在”简单地等同于“理性”。


    下图清晰地展示了这几位哲学家在“真理与理性”问题上的核心分歧与个人立场:


    ```raid


    flowchart td


    subgraph a[康德]


    a1[“划定界限”]


    a


    2[“现象界”


    理性与真理的领域]


    a3[“本体界


    (上帝,自由,灵魂)”


    信仰与非理性领域]


    end


    a1 --> a2 & a3


    subgraph b[克尔凯郭尔]


    b1[“对抗黑格尔体系”]


    b2[“客观真理”


    冷漠的,无关乎生存]


    b3[“主观真理”


    为之生为之死的激情]


    b4[“真理是主体性”]


    end


    b1 --> b2 & b3 --> b4


    subgraph c[海德格尔]


    c1[“追问存在本身”]


    c2[“传统理性


    遗忘了存在”]


    c3[“真理是''无蔽''”


    存在的自我显现]


    end


    c1 --> c2 --> c3


    subgraph d[维特根斯坦]


    d1[“为语言划界”]


    d2[“可言说者”


    科学命题与逻辑]


    d3[“不可言说者”


    伦理,美学,形而上学]


    d4[“必须保持沉默”]


    end


    d1 --> d2 & d3 --> d4


    ```


    下面我们来详细解读他们的核心分歧:


    1康德:为理性划界,为信仰留地盘


    康德恰恰是“存在(上帝)就是理性(真理)”这一观点的最伟大批判者。


    核心观点:他将世界划分为“现象界”(我们所能经验的世界)和“本体界”(物自体,包括上帝、自由、灵魂不朽的世界)。


    理性的局限:我们的理论理性(科学知识)只能认识“现象界”。一旦理性试图去认识“本体界”的上帝,就会陷入不可避免的“二律背反”(矛盾)。因此,上帝无法通过理性来证明其存在。


    真理与信仰:对康德来说,真理(科学知识)在现象界成立。而上帝的存在是一个“实践理性的公设”,即为了道德律的可能性和至善的实现,我们必须“假设”上帝存在。这不是理性的认知,而是道德的信仰。


    结论:康德坚决反对“存在就是理性”。他认为理性无法触及最高


    存在,必须为信仰留下空间。


    2克尔凯郭尔:真理是主体性,对抗黑格尔体系


    克尔凯郭尔的整个哲学事业就是对黑格尔“存在即理性”体系的存在主义反抗。


    核心观点:他严格区分了“客观真理”(如科学事实)和“主观真理”。他对前者不感兴趣。


    真理即主体性:他着名的论断是“真理是主体性”。对他而言,真理不是你思考什么,而是你如何充满激情和无限关切地投身于你的生存之中。与上帝的关系,不是一个理性思考的命题,而是一次“信仰的跳跃”,是一次充满痛苦和颤栗的个人决断。


    对抗理性:他认为黑格尔的理性体系用抽象的逻辑吞噬了活生生的、孤独的、在恐惧与颤栗中抉择的个体。


    结论:对克尔凯郭尔而言,上帝(存在)绝非理性(黑格尔式的)的产物,而是与理性对立的、需要以全部生命去拥抱的“绝对的祂者”。


    3海德格尔:真理作为“无蔽”,超越理性


    海德格尔要回到前苏格拉底的古希腊,追问“存在本身”的意义。


    核心观点:传统理性(尤其是逻辑和科学)已经遗忘了“存在”本身,只去研究“存在者”。


    真理作为 aletheia:真理不是命题与事实的符合。真理是“无蔽”——是存在自身从遮蔽状态中显现出来。这是一种更本源的发生。


    理性与存在:计算性的、技术性的理性(他后来批判的“集置”)恰恰是遮蔽存在的力量。要让存在显现,需要的是诗意思考和倾听,而不是主体对客件的理性征服。


    结论:海德格尔认为,传统理性非但不能通向存在,反而是遮蔽存在的障碍。存在(真理)的显现,需要超越传统理性。


    4维特根斯坦:对不可言说者保持沉默


    您对他的理解非常准确,他是这个链条中关键的一环。


    核心观点:在他的早期着作《逻辑哲学论》中,他为思想划定了界限。


    可言说者:可以被清晰言说的是自然科学(世界的事实)和逻辑命题。这是“真理”的领域。


    不可言说者:伦理、美学、形而上学、生命的意义,以及“上帝”,都属于不可言说的领域。它们无法被命题化,无法被理性地论证。


    显示:这些不可言说的东西,会“自行显示”在艺术、音乐、乃至我们的生活形式中。这正是您提到的“辩论和音乐”的用武之地——它们不是去“说”出真理,而是去“显示”


    或“引发”对不可言说之物的领悟。


    结论:维特根斯坦严格地将“上帝(存在)”排除在理性言说(真理命题)的领域之外,将其归于需要以其他方式触及的、神秘的领域。


    总结


    将这四位思想家与黑格尔对比,我们可以看到一幅清晰的图景:


    黑格尔:存在(上帝\/绝对精神)与理性(真理)是统一的,世界历史就是理性自我实现的过程。


    康德、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反对这种统一。


    康德:将它们划归两个不同的领域。


    克尔凯郭尔:用主观的、充满激情的信仰来对抗客观的、冷漠的理性。


    海德格尔:用本源性的“无蔽”之思来超越技术性的理性。


    维特根斯坦:用沉默和显示来对待理性语言之外的奥秘。


    因此,您的命题准确地抓住了黑格尔,但康德、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的思想,恰恰构成了对“存在即理性”这一宏大叙事的伟大反驳。他们共同开辟了一条道路,认为通向终极存在的路径,必须经过信仰、决断、诗思或沉默,而非单纯的理性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