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绕颈

作品:《我和邪祟有零腿

    她一边安慰,一边习惯性地抬眼去看屏幕,她的目光定格在那里。


    雁安来注意到了那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


    她念出了那个数字: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九十二?


    他记得刚才一瞬瞥见的似乎也是这个数?情况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坏?不是已经一百一了吗?是降回去了?哪有这么凑巧……


    还没来得及细想,护士再次开口,语调、音量、甚至每一个字的间隔,都与前一次毫无差别。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就像被按下了重复播放键的磁带。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


    ……


    “很好。”


    她不再看他,目光仿佛锁死在那一块小小的屏幕上,嘴唇机械地开合,一遍又一遍,复诵着同一句话。


    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与车外翻滚的雷声、车内导航的警告、以及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皮发麻。


    那只放在他手背上的手,正在变得冰凉僵硬,阴冷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进他的血管,与他体内因恐惧而奔流的血液对冲着。


    而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倾身的姿势,嘴唇以完全相同的频率开合,吐出那串不变的音节。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车仍在行驶,雁安来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孟宁?”


    医生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护士的名字,后排仪器的高频报警和护士平直的语调让二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回应。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司机老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只看到护士僵直的背影和躺在担架上,呼吸急促的雁安来。


    “后面在干什么啊?”老张有些冒汗。


    风声呼啸着,天色越来越阴沉,他有些看不见前面的路。


    医生的身体绷紧了,他不动声色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这让他更清楚地看见了身后的情况,他的脸上逐渐升起面对未知可怖的骇然。


    护士的手像是枯枝,发狠地攥着雁安来那贴着留置针的手背。


    他闻到了一股甜腻中带着腐烂的异味,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正从护士身上散发出来。


    “松手,孟宁。”医生压低声音,急促地对司机说道,“不对劲,靠边停车。”


    “停不了,我……我踩不动刹车!”


    就在这一刻。


    “啪。”


    那盏辅助灯,连同着光亮微弱的灯带骤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导航的报错和仪器的滴滴声骤然停止,整个车厢,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车外那团酝酿已久的蓝紫色雷团,终于无声地炸亮,透过车窗,树枝的影子被映入车内,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一股股眩晕的恶心感袭来,雁安来太阳穴旁的血管不安地跳动。


    能不能让他放松哪怕五分钟?


    思绪万千的三秒,他看见一只青白阴冷、指节瘦削的手,从护士身后的阴影中缓缓伸出。


    那只手悬在那里,并未收回,雁安来能看见它缓慢、近乎爱怜地从护士的颈后绕过。


    时间仿佛静止。


    那尸青色的、遍布尸斑的手缓慢拂过护士的颈侧与脸颊,指尖轻捻,噗嗤一声,一簇幽蓝送入了原本黯淡无光的辅助灯灯罩中。


    像一个从漫长沉睡中醒来的古老存在,漫不经心地点亮了一盏油灯,车内顿时多了一道摇曳、诡谲的幽蓝光源,稳定而冰冷地弥漫开来。


    后视镜里映出的景象让人的血液几乎冻结。


    护士的脸开始缓慢地剥落,皮肤像受潮的墙纸一样卷曲开裂,露出底下溢着浓稠鲜血的深红,她的眼珠昏灰泛白。


    那只手亲昵地绕过护士的肩颈,最终消散在黑暗中。


    车顶的内部开始塌陷、发霉,露出锈蚀的金属骨架,车壁的漆皮疯狂起泡、脱落,斑驳不堪,原本锃亮的医疗仪器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锈迹,屏幕碎开。


    连空气都变得浑浊不堪,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和灰尘味。


    心脏仿佛在下一秒就会跳出胸腔。


    雁安来的记忆是纯粹的空白。


    在这之前,“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就一直像迷雾一样笼罩着他,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雁安来。


    谁取的?他不知道。


    他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被抛进了最恐怖的噩梦。


    手背的留置针被护士掐得生疼。


    护士的瞳孔收缩成两个针尖般的小点,眼里渗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老张想要尖叫,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一般紧绷,医生呼吸急促,缓慢地将手搭在老张的肩膀上。


    不要出声。


    老张被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得浑身一颤,方向盘在他汗湿的手中猛地一滑,车身剧烈颠簸。


    整个人被惯性甩向一侧。医生慌忙用手死死抓住扶手,掌心与金属擦过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吱呀”,这声音在死寂的车厢内如同哀鸣,清晰得刺耳。


    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响起,缓慢、匀速,像是颈椎骨在被迫错位,她的头正以一种匀速的、一帧一帧的速度向医生的方向转动。


    她那布满黑色裂纹的皮肤微微翘起,幽蓝的灯光恰好在她转动的过程中频繁闪烁,暗蓝的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医生看见她在笑。


    她头上那顶护士帽因此番动作而歪斜,制服向外渗着恶臭的液体。


    原本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山林黑影消失了。


    ……开出山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雁安来几乎凝固的思维里挣扎着闪烁了一下,那只按在他留置针上、冰凉僵硬的手收紧,痛意袭来,他甚至不用低头就能想象到自己的手背是怎样一副惨状。


    医生绷紧身体,他强迫着自己不要和那饱含恶意的双眼对视。


    他祈祷着,近乎绝望地祈求着下一秒就能看见翻过山头后那片熟悉的、灯火流转的港城天际线,那该是慵懒而繁华的海滨,有着咸湿海风和闪烁的霓虹灯光。


    绕过了最后一个弯道,终于要离开这该死的盘山公路了!


    医生却没有听见来自港口轮船的低沉汽笛声。


    路感变了。


    车头撞入了一幅色调阴郁的江南古画。


    轮胎碾压的不再是粗糙的沥青,道路变得狭窄,崎岖的地面将轮胎硌得发响。


    月色惨白,一片青灰色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显出形状。


    白墙黑瓦,几株垂柳纤长枝条低垂,柳枝下露出一段拱桥的优美弧线,倒映在桥下墨绿色的水面上,拼出一个完整的圆。


    临河的雕花窗棂紧闭,飞檐翘角间零星点缀着几盏昏黄的灯火。


    这绝非港城。


    老张惊慌地扫过挡风玻璃,只见前方不到百米处,立着一棵无比粗壮的老槐树,而他们正以疾驰之速向前撞去。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下意识地、死命地去踩刹车,医生顾不得那黏在身上的阴冷视线,哑着嗓子,竭尽全力克制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刹车!”


    刹车踏板踩下去的感觉软绵而空虚,速度反而越来越快。


    “刹不住!” 老张绝望地嘶吼起来,轮胎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无力的悲泣声。


    亮着大灯的车头怒吼着,伴着过荷的低沉引擎声,狠狠撞向镇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


    巨响撕裂了死寂。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医生轻轻侧头,对上了护士微笑的正脸。


    多么饱含恶意的一双眼睛啊,只是对视一下,就如同身受诅咒一般,让人脊骨生寒。


    “轰——”


    巨大的惯性将护士和医生抛离车内。


    他们的身躯仿佛失去了重量,冲破了挡风玻璃,剧烈的撞击声如同一声闷雷。


    在雁安来的眼中,整个世界猛烈地颠簸、震颤,担架束缚带勒得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老张被瞬间弹出的安全气囊迎面包裹,他哼了一声,无声滑靠在驾驶座里。


    尖锐的耳鸣声在雁安来耳边持续地嗡鸣,紧接着,车厢内那盏一直亮着幽蓝的辅助灯,似乎因撞击而线路故障,闪烁了几下,倏然熄灭。


    同一时刻,另一盏略显昏黄的应急灯啪的一声自动亮起,闪烁着,驱散了车内盘踞已久的阴冷蓝光。


    担架被牢牢地束缚在地面设置的轨道之中,他极其幸运地没有被惯性掼飞出去。


    风声变得真切,穿过破碎的前挡玻璃,带来一丝微凉的泥土气息。


    他侧过脸,目光透过扭曲的车身向外投去。


    车头深深嵌入老槐树虬结的根部,车尾微微抬起,躺着的担架向前倾斜 这个角度,恰好让他能越过变形的驾驶座,看清车头前方那片景象。


    医生面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昏沉的日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身下一片缓慢洇开的湿红。


    护士仰面躺在一侧,那抹非人的微笑尚未完全散去,脖颈九十度弯折,双眼未闭。


    槐树巨大杂乱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裹尸布,静静覆盖在两具尸体之上。


    雁安来胃里一阵翻滚,他想移开视线,却被束缚带死死固定住,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鼻间的输氧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手背传来阵阵胀痛。


    他被困在这里了。


    “咳咳。”


    雁安来难受地咳嗽出声,他想要看看司机老张的情况如何,驾驶座上那颗头低垂着一动不动,没人能帮他,他必须挣脱。


    他尝试扭动身体,但束缚带锁得很紧。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被固定的手臂上,那里因为撞击,手臂与卡扣之间出现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他开始反复屈伸被卡住的左手腕,每一次动作,都让那枚错位的针头在皮下更蛮横地撕扯,剧痛尖锐清晰,冷汗瞬间沾湿了他的鬓角。在一次竭尽全力的猛拽后,针头连着一段软管从他手背脱离,带出一串血珠。


    他攥紧那根针头,抵在腰间那条束缚带上,反复地锯割同一个位置,针尖对宽织带来说几乎如同搔痒,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摩擦声和他粗重的喘息。


    弄断它,或者死在这。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昏沉和无力吞噬时,那根被反复折磨的织带上,终于出现了几根断裂的纤维缺口。


    他换了口气,正准备继续时,驾驶座方向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


    “嘶……真是操了……”


    老张摸着剧痛的后脑勺,恰好透过碎裂的前窗看见眼前两具尸体,胃袋一抽,一股酸液瞬间涌上喉咙口,他猛地捂住嘴,干呕了一声,所有昏沉都被这冰冷的视觉冲击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