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爷车

作品:《我和邪祟有零腿

    胃里还在翻江倒海,老张循着身后铁架碰撞的声音望去,那个病号正捏着一根带血的针,疯子一样地对着束缚带又戳又刺。


    老张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妈的……”


    忽略掉不适的恶心感,他张口:“你这小子,傻的吗?那玩意儿得按那个红色的钮……”


    雁安来切割系带的手停滞一瞬,仰头与他对望,头顶的头毛翘起,抱怨着主人的烦躁。


    “按它边上那个按钮,你拿个针,戳到明年也戳不烂啊!”


    雁安来了然,低头在担架边缘摸索,不过片刻,他在系带与担架交接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卡扣,他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系带应声弹开,勒紧胸腔的压力骤然消失,他吸了一口气,迅速地解开了另一侧的卡扣,猛地扯掉鼻间的输氧管,随手扔在地上。


    活动了下重获自由的手臂,确认除了手背的淤青之外并无大碍后,他的目光投向驾驶座。


    “你怎么样?”


    少年的声音微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涩意。


    老张趴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软塌塌地陷下去,他面色痛苦:“腿,我的右腿好像卡住了,动不了……”


    雁安来闻言,从担架上下来,落地时身体因长时间的平躺而有些虚弱,踉跄了一下,扶住车厢壁堪堪站稳,看向老张被卡住的腿。


    “怎么样?”老张喘着粗气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慌。


    “没什么大碍……”雁安来皱紧了眉头,车内灯光昏暗,他凑近,眯着一双眼仔细打量了片刻,补充道:“断了。”


    “……”


    老张沉默望向雁安来,一时有些语塞。


    一阵嘈杂声响起,二人一愣,齐齐看向窗外。


    之前那阴冷的雾霭竟奇异地消失了,阳光明媚。街道两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窗外还挂着晾晒的衣物或腊肉。


    石拱桥上,挑着担子的小贩正停下歇脚,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几个穿着学生服的少女嬉笑走过,桥下一条乌篷船慢悠悠地晃悠,船娘在船头生着小炉煎茶,青烟升腾而上。


    他们仿佛真的冲破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闯入了一个鲜活而繁忙的旧时代小镇。


    老张图舌头都捋不直:“这,这他妈是,拍电影呢?”


    他转头神色怪异地盯着雁安来,眼前面容清俊的少年让他胀痛的脑袋思考起了这句话的可能性,


    雁安来迎着老张的打量,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强调道:“刚才死人了。”


    对,刚才死人了。


    老张脸上那点恍惚的希冀碎裂。


    “我知道,”他的声音哑了下去,带着被抽空力气的疲沓,他甚至不愿抬头再看一眼窗外的景象,“妈的,我知道。”


    虽说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朋友,只是偶尔一起接接病患,在马路上一起度过一些争分夺秒的日子。


    可那是两个大活人,上一秒还在喘气说话,下一秒却……


    他抬手重重抹了把脸,蹭掉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赵医生人其实不坏,就是嘴碎,孟宁,孟宁上车还跟我说,下周就是她爸的生日,她请了假……”


    他的话断在喉咙里,没再说下去。


    雁安来沉默地站在旁边,他也想不通,方才还笑意盈盈的护士,怎么转瞬就变成了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


    生与死的界限,在他此刻空茫的记忆里,模糊得令人不安。


    一些穿着短褂的行人已经好奇地围了过来,站在车外指指点点。


    提着菜篮的妇人,蹲在路边抽旱烟的老头,还有几个穿着补丁裤褂的赤脚孩子都挤在车外,甚至有胆大的小子踮着脚,试图扒着车窗往里瞧。


    “嘘。”雁安来压低声音,瞥了一眼车外围观的人群。他尝试伸手,想去挪开那块压住老张腿的变形金属。


    “别!”老张嗷一嗓子吼了出来,随即又因牵扯到伤处而倒抽一口冷气。他喘着粗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疼啊,祖宗!”


    雁安来缩回手,他站直身子,从上方俯视着老张,无奈道:“不动,我怎么把你拉出来?”


    老张抹了把脸,油汗和灰尘混作一团,黏在掌心粗糙的纹路里,他喉咙发紧:“你得找个不这么硬来的法子啊。”他眼角神经质地抽搐着,飞快瞥向车窗外那些攒动的人影。


    “妈的……这些到底是人是鬼?”


    雁安来顺着望去,视线掠过那些清晰的面孔,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待在车里,未必更安全。”


    “我下去找人帮忙。”


    老张觉得自己听错了。


    人?


    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你管他叫人?


    “那也不能就这么出去,谁知道外面那些是不是人!万一、万一又……”他不敢说下去,同事的死状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雁安来打断他:“它们若真要做什么,这门拦不住的。”


    他站起身,却被老张一把攥住手腕,他没想到雁安来这么头铁。


    “你做什么?”


    雁安来认真道:“我要下车。”


    老张下颌绷紧:“不能下。”


    他那几缕微卷的、夹杂着不少银白髮丝的额发凌乱地搭在太阳穴边:“我家里还有人在等,我不能折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再等等……再等等……”


    雁安来沉默地回视老张,目光掠过对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星白,一片空白的记忆让他很难说出什么话来安抚对方,“亲情”和“家庭”这种概念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些晦涩了。


    “你伤得很重,流了好多血。”他顿了一下,“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你会先死在这里。”


    雁安来将手放在老张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挣开了老张的手。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下车就会锁好门,你待着不要动。”


    他走向车门,摸索着车门的把手,“困在这里才是真的等死。”


    老张仰着脸,一双眼紧紧地注视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要是你死在这,又要我怎么和你的家人交代。”


    雁安来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握住那扇变形的救护车门。


    家人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家人。


    “那就一起活着回去。”


    刺耳的开门声响起,炽热的阳光和外界的喧嚣瞬间涌入。


    市井的声浪一层比一层高,小贩的叫卖、孩童的追逐嬉笑、茶馆里飘出的吴侬软语,混杂着刚出炉糕点的甜腻油脂气和河水淡淡的腥味,如此鲜活嘈杂。


    比预想中的危险更先抵达的,是几乎贴到他身前的,几张洋溢着热切好奇的脸庞。


    “快瞧,里头有人出来了!”


    “这车子真是阔气嘞。”


    “是上海来的少爷吧,瞧瞧这身!”


    什么……


    雁安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老张,却在回头的一瞬间愣在原地。


    哪里还有什么救护车?


    夏日炎炎,日光明媚。


    一辆线条圆润的老爷车停在一旁,车身是深邃的墨绿色,老张坐在右舵驾驶座上,目光怔愣地看着手里的木质方向盘。


    他身上那件医护制服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布料讲究的灰色短褂,头上扣着顶旧式司机帽,显得有些滑稽。


    雁安来低头看向自己,他竟穿着一件靛青色的衬衫。五枚铜质纽扣规整地扣到领口第一粒,袖口露出半寸雪白里衬,左手的淤青还在,腕上配着银色腕表,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身形清瘦颀长。


    他手上正拎着一个牛皮色的小包,透出一种与周遭粗布短褂格格不入的整洁与书卷气。


    “叮铃。”


    一辆黄包车擦着车门掠过。


    雁安来后退一步,将小包挂在了颈前,扶住了车门。


    他原本想挎在肩上,可手背的淤青和左肩上传来的钝痛实在不允许,大概是刚才被系带勒的太狠了。


    铜铃铛乱响,惊动了车旁围着的一圈人,车夫草帽檐滴着汗,嘴里嚷着“借过借过”,险些带倒个拎菜篮围观的妇人。


    篮里嫩菱角撒了满地,妇人“哎哟”一声跺脚,扯着吴侬软语埋怨:“撞煞鬼投胎啊?”


    “急着奔丧咯?”旁边摇蒲扇的老太护住孙女,眯眼啐道。


    被她护住的女子一身旗袍,目光掠过雁安来,又飞快垂下眼,耳根粉红。


    旁边的摊贩趁机喊了声。


    “冰镇绿豆汤,压惊消暑来!”


    那撒了菱角的妇人正要弯腰去拾,忽听得一道温软声音插进来:“作孽哟,周家阿嫂莫动气,我帮你拾掇。”


    一个穿着米黄印花布衫的圆脸妇人挤进人堆,头发黑亮,夹着些白发,侧辫垂在胸口。


    她利落地蹲下,将菱角拢进围裙兜起递给那人,又就着旁边绿豆汤担子的水桶洗了手后才笑吟吟抬眼:“先生们受惊了。顾先生早嘱咐过要好生接待的,路上不太顺利吧?房间备好了,随我老婆子来罢。”


    妇人说着,回头瞪了那黄包车夫一眼。车夫缩着脖子嘿嘿一笑,抹汗溜走。


    她的笑意一收,目光转向老张。见他身形微滞,她“哎哟”一声便伸手虚扶。


    雁安来顺着看去,与老张对视一瞬,原本塌陷的铁皮零件和血肉模糊的小腿消失不见,只剩两节裤管沾了些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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