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消失的足迹

作品:《冬蝉

    天色暗得很快。


    傍晚六点半,校园湖畔的灯刚亮起,橙黄的光线折在水面,像是一层被风割碎的记忆。空气中有初冬的潮湿气味,树枝间隐约传来蝉声未绝的回音,太迟的季节,太不合时宜的鸣叫。


    沈岳站在湖边,等着周嘉恒。


    他的外套领口立着,风掠过时,纸张的边缘在手里轻轻颤动。那是林涛的访谈记录,一份在案件链条里显得格外情绪化的证词。


    林涛,是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和陈若曦同届,导师不同,但研究方向有重叠,他对她有过追求,这在同学口中不是秘密。


    他在案发前一天,出现在陈若曦宿舍楼下,案发当晚九点半,有人看见他独自坐在校门口的长椅上抽烟。但监控录像,却显示他在九点五十五分消失于镜头外,接着,是陈若曦与“模糊男子”一起离开的最后画面。


    这条线索像一根被烧焦的绳子,断得恰到好处。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沈岳转头,看到周嘉恒正从石径那头走来。那人穿着深色风衣,手里拿着文件袋,神情一贯的平静。


    “他在实验室。”周嘉恒开口,声音低沉。


    “态度怎么样?”


    “抗拒。表面配合。”


    沈岳微微一笑,眼神里掠过一丝冷意:“表面配合是最糟的态度。”


    他将那页访谈记录折起,放进口袋,“走吧。”


    心理系的实验室在学校北侧,灯光昏暗。


    走廊尽头,林涛站在投影仪前,低着头,像是在整理样本。听见脚步,他回过头,神情一瞬间紧张。


    “警察同志,我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干涩地笑着,语气带着防备,“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是去散步。”


    “散步到陈若曦宿舍楼下?”


    沈岳问。声音不高,却让空气瞬间冷了几度。


    林涛僵了一下,垂下眼,沉默几秒。


    “我……只是想看看她。她那几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


    “论文的事。导师给她压力很大。”


    “你怎么知道的?”


    林涛抬头,眼神闪烁。


    “她找我聊过。说……唐教授好像在暗示她什么,不只是学术上的。”


    那一刻,实验室的灯突然闪了一下。


    光影的短暂断裂,让沈岳敏锐地注意到,林涛的手心全是汗。


    “你们交往过?”


    “没有!她只是找我倾诉。”他声音猛地高起来,又立刻压低,“她那晚其实给我发了消息,说要见我。但我去了,她已经不见了。”


    周嘉恒翻开笔记,语气温和:“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九点十五分。她说在小吃街附近。”


    “那你什么时候到的?”


    “九点半。”


    “之后呢?”


    “我看到她的背影,她在跟一个男人说话。灯光太暗,我看不清脸。”


    沈岳注视他几秒,冷静问:“你确定那是她?”


    “我确定。”林涛声音发抖,“她有个很特别的围巾,灰白格子。我不会认错。”


    “然后?”


    “然后她上了一辆车。”


    “车牌?”


    “我记不清。”


    沈岳不再追问。他知道那种“记不清”往往不是记忆问题,而是心理防御。


    林涛的叙述没有漏洞,但太完整了,那是一种为自己编织防线的完整。


    他看向周嘉恒,对方微微颔首,眼神示意:再压一层。


    沈岳向前一步,语气忽然放缓。


    “林涛,她死了。”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空气被彻底掐断。


    林涛整个人怔住,瞳孔在光下迅速收缩,像极度惊惧的动物。


    “你说什么……?”


    “尸体昨天在郊区树林被发现。”


    林涛的肩膀抖了一下,呼吸紊乱,声音几乎破碎:“不可能,她……她只是想出去走走,她不会出城的……”


    他嘴角抽动,像是要笑,却发不出声音。


    沈岳安静地看着。


    他见过无数悲伤,但这种“迟来的情绪”最危险,它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伪装。


    他的笔在笔记上轻轻划了一道斜线。


    周嘉恒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林涛,我们会调取你那晚的手机定位记录。希望你不要有隐瞒。”


    林涛抬头,嘴唇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光。


    “我没有隐瞒。”


    “那晚你去了哪里?”


    “……我不记得了。”


    “你刚才说你记得看到她上车。”


    “我……可能记错了。”


    短短几分钟,叙述开始崩塌。


    林涛僵硬地后退半步,呼吸急促,“你们在暗示什么?我没动她!我只是想帮她离开那个导师!”


    那一刻,他的声音失控,几乎变成嘶吼。


    实验室的玻璃门震了一下,风从走廊灌进来,卷起几页纸。


    沈岳没有动。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直到林涛的情绪一点点坍塌。


    “……她怕他。你们知道吗?她真的怕他。”


    “唐文奕?”


    林涛用力点头,眼神里是彻底的崩溃,“她说,那个男人在威胁她。”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沉寂。


    沈岳转头看向周嘉恒。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语言,却达成了共识。


    他们需要重新回到唐文奕的线索。


    夜深,实验楼外的风更冷。


    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校道上。


    “你怎么看?”


    “林涛有真情绪。”沈岳低声,“但不是凶手。”


    “为什么?”


    “他害怕的,不是自己被抓,而是那个导师。”


    周嘉恒沉默片刻,“对手也许比我们想的聪明。”


    他们走到湖边,灯光在水面折碎。沈岳抬头,看见风吹过树梢,枝头有一只冬蝉,静静附在残叶上,翅膀透明,几乎要化入夜色。


    他忽然开口:“蝉这种生物,冬天本不该存在。”


    周嘉恒顺着目光望去,淡淡地笑:“可总有不肯死的。”


    两人相对无言。


    湖面起了雾,水光映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里,像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那一刻,沈岳心底某个极微弱的感受再次浮起,


    不是情感,是一种被理解的静默,一种只有彼此在黑暗中能察觉到的共鸣。


    夜色像被层层剥开的幕布,露出更深的阴影。


    案件的脉络开始在混沌中聚焦,而真相的边缘,正在悄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