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初遇盐雾区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回到查那牧场时,已经傍晚了。


    拜合蒂阿姨和卓玛收拾出来一间房,提前把屋子烧得暖暖的。


    她们可能是误会了,竟然铺上了大红的被子,被子上还有几个“囍”字,还摆上了两个红枕头,就像汉人的婚房一样。


    我也没有解释,只有小白玛用维语和母亲还有姐姐说着什么,语气听着有些尴尬和害羞。


    拜合蒂将小白玛扒拉到一边,看我的眼神都变了,笑着说:“小林,你们汉人说女大不由娘,我虽然不想让她嫁得太远,但女儿坚决也没有办法,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小白玛的姐姐卓玛也说:“林成,如果叔叔阿姨没什么固定工作的话,来这里当牧民呗?这样我妹妹也不会走太远。你想想,现在牦牛要6000多一头啊!你娶我妹妹,我家陪嫁50头牦牛,到时候你俩包一个草场,你上班、她放牛……”


    “阿妈!阿姐,你俩乱问什么?”小白玛俏脸通红,硬生生地把拜合蒂阿姨和卓玛姐推出了屋子,可能是觉得太突然了,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自己也跟着出去关上了门。


    临关门之前还听卓玛喊着:“林成,我们这里没有彩礼啊!阿爸说,你娶我妹妹,我家还陪嫁50头牦牛!”小白玛焦急地打断:“阿姐,你快闭嘴吧!丢死人啦。”


    说实话,我的心触动了一下,不单单是这阔绰的陪嫁。


    我父母虽是非农,但前些年下岗了,几年来一直在打工,要说让他们来这当牧民养老还真不错,我也可以花些钱调到西宁局记者站工作。


    哎呀,没边的事儿先不想。


    次日一早,我本想让小白玛别跟着了,主要是不想让她跟着我再受苦了,可小白玛态度坚决,要一直跟着我,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次仁骑马将我和小白玛送到了沱沱河乘降所,从安多站出来后,和拉姆姐攀谈了两句,又去看了看老张他们后,上了来接人的越野车。


    在空旷的公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车外景色慢慢变了,原本的草原逐渐被泛着白霜的土地取代。


    开车的是班戈供电工区工长张贵龙,50多岁,皮肤带着高原人特有的粗糙,指着前方说:“小林,白玛,马上能看见班戈措了。”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远处湖面像一块蒙了灰的蓝玻璃,嵌在光秃秃的山脚下。


    我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小白玛就从背包里掏出了姜片:“阿佳,又头疼了吧,含着这个。”


    这次从查那草场出发,拜合蒂阿姨给我们收拾了两箱子东西,防潮垫、暖宝宝、还有草药膏、护肤霜等等,拜合蒂阿姨说她来过班戈措,这边盐雾重,怕我不适应。


    “前面就是工区了。”


    车停在工区的院子里,刚打开车门咸涩的风就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喷嚏,拎着我们的行李下了车,离近了才看到,这里盐气确实重,工区墙上都挂着层盐霜。


    “小林,你俩住工长室,我去工人寝室就行。”


    “那怎么好意思啊?张叔!”


    “没事!”张贵龙挥了挥手,将我和小白玛的行李拎进了工长室。


    工长室房间不大,两张铁架床,一张掉漆的桌子,有电视,墙角堆着几个装工具的帆布包。


    小白玛放下行李就开始忙活,从背包里拿出抹布,蘸着带来的矿泉水擦床板上的盐粒:“阿妈说。这盐渍如果不擦掉,睡久了身上会痒。”


    她又把防潮垫铺在我的床上,叠了两层:“这里比安多潮,垫厚点暖和。”


    我坐在桌边整理采访本,刚翻开第一页,就听见门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抬头一看,一个穿藏袍、身上套着绿色反光马甲的中年汉子正牵着匹马走过来,汉子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高原风留下的纹路,肩上扛着个羊皮袋。


    “老张,干啥去了?”汉子的声音洪亮,张贵龙正好从外边回来,笑着迎上去:“洛桑,你怎么来了?”


    “前些天听你说记者今天来,我刚把羊群赶回圈就过来了。”洛桑把羊皮袋放在地上,解开绳子,里面是几块风干肉和一袋青稞:“盐霧厉害,想他们吃不惯本地饭,特地拿点东西来。”


    他的汉语很流利,就是带着点那曲方言的调子,听起来很亲切。


    “这是记者林成,还有他对象白玛多吉,跟我们一起采访除盐的事。”张贵龙介绍了下:“小林,这是班戈护路队长洛桑,我的老朋友了,他们护着班戈措15公里的线路,都是当地的牧民。”


    洛桑看向我们,目光落在小白玛身上时笑了:“姑娘不像藏族人啊?”


    “叔叔好,我阿妈是维吾尔族,我的长相随阿妈。”小白玛把刚煮好的酥油茶端过来,倒了一碗递给洛桑:“叔叔,喝点茶暖暖身子,我加了姜片。”


    “好茶,比我家卓玛煮得还香。”洛桑指着窗外不远处的接触网:“这阵子班戈措的水位涨得快,盐雾比往年重多了,你们刚来这里可能会不适应,就像咸盐吃多了嗓子齁的慌。”


    张贵龙笑着说:“小林,别的时候来,叔能带你俩去那曲吃点好的,春融期正是我们工作紧张的时候,要抓紧处理盐蚀的问题,去年春天这区段就跳了两次闸,今年看来更严重。”


    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来者都是客”啊,到哪里,都需要解释一遍:“张叔,我来这里就是受苦的,我要体验这里工人最真实的生活,你这么说不就见外了吗?拿我当工人使唤就好!”


    张贵龙笑了笑:“那叔就不客气了,正好缺人手。”


    “下午我跟你们一起去。”护路队长洛桑放下茶碗,“我熟悉这边的情况,哪里盐雾最浓,我心里有数。”


    张贵龙解释说:“洛桑是这附近有名的护路人,前几年暴风雪的时候,洛桑还帮着工区铲过雪,救过被困的工人呢。”


    班戈工区共有7名工人,被张贵龙两两分成了三组,都派到了不同的区间作业,老秦在工区准备伙食。


    我看了一下,除盐的工具很简单:竹刮子、抹布、还有装除盐水的桶。


    我和洛桑不算职工,张贵龙和韩睿一组,本来不让小白玛跟着去,可她非要一起去现场,说能在下边帮着递工具。张贵龙和我拗不过,也只好让她也上了越野车。


    “爬支柱的时候慢点儿,抓稳梯子,别着急。”张贵龙帮我把安全绳系好,又检查了一遍梯子的卡扣。


    班戈措的风比想象中还大,刚爬了半风就刮得梯子直晃,爬到8.7米高的支柱顶端,我才真切感受到盐雾的厉害,风裹着细小的盐粒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绝缘子上的盐霜结得很结实,用竹刮子刮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哥们,刮的时候别太用力,小心把绝缘子刮裂了!”韩睿在旁边的支柱上喊,他手里拿着个自制的竹刮子,刮得又快又稳:“先把表面的盐霜刮掉,再用抹布蘸除盐水擦缝隙里的盐渍。”


    我照着他说的做,刚擦了没一会儿,就听见小白玛在下面喊:“阿佳,换块抹布,这块已经脏了!”她手里拿着好几块干净的抹布,踮着脚递上来。


    韩睿动作比我快多了,笑着说:“林记者,你这速度可不行,照这样下去,天黑都擦不完啊。”


    小白玛回头反驳着:“韩哥,阿佳本来就有高反,而且,我们是第一次干这个,慢点儿很正常。”


    “还没结婚就护上了。”韩睿笑了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擦完第三个绝缘子的时候,我已经累得胳膊发酸,下来的时候腿也有点软,小白玛赶紧拿出纸巾帮我擦脸上的盐。


    洛桑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我们笑:“白玛这姑娘真是贴心,林记者好福气啊。说正事,你们发现没,今天盐蚀比去年严重多了。我上个月来还没这么厚的霜呢。”


    张贵龙点点头:“我也发现了,刚才跟车间打电话,他们说这半个月已经接到检查车三次盐蚀故障的报告了,都是这区段的。”


    “肯定是春融冰雪融化,湖水涨的原因。”洛桑皱着眉:“我家牧场就在湖边,这小半年湖水涨了快一米,以前离牧场还有两百多米,现在都快淹到围栏了。”


    我们都没说话,看着远处的班戈措,湖水在风里翻着小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回工区时已经黄昏了,小白玛也不歇着,转头去厨房帮老秦煮青稞面。


    她一直在忙,我也不好意思闲着,跟着走了过去,班戈供电工区的厨房很简单,一个煤炉,一口大锅,旁边堆着几袋面粉和大米。


    按老秦说的,我往锅里倒了水,等水开了就下青稞面,又从背包里拿出几个鸡蛋,在每个碗里打了一个。


    “大家累了一天,多吃点。”老秦把煮好的青稞面端给职工们,碗里的面条冒着热气,鸡蛋黄浮在上面,闻着就香。


    护路队长洛桑吃得很香,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小白玛又给他盛了一碗:“叔叔,不够再跟我说。”


    “够了够了。”洛桑放下碗,摸了摸肚子,“看看记者的婆娘,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青稞面了,我家卓玛煮面总不放鸡蛋,就像吃不起一样。”


    大家都笑了笑,张贵龙说:“洛桑,明天还得麻烦你跟我们一起去,重点看看K918区段,那边离湖边最近,估计盐蚀最严重。”


    “没问题,”洛桑爽快地答应,“我明天一早把羊群赶去山上,就过来找你们。对了,我让卓玛明天做些奶豆腐,给你们带着当干粮,抗饿。”


    吃过饭,洛桑就牵着马回去了,临走时还叮嘱我们:“晚上关好门,我前两天巡查发现最近湖边有狼的脚印,那畜生虽然不伤人,但别让它们把工具叼走了。”


    小白玛送洛桑到院门口,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小袋子,里面是洛桑给的几块奶糖:“叔叔说这是他孙女最喜欢吃的,让我们尝尝。”


    我剥开一块糖放进嘴里,甜甜的,带着点奶味。


    小白玛坐在我旁边,也学着杨卫国老婆白玛旺姆,开始帮我整理着采访笔记:“你今天记的要点我都标出来了,明天采访的时候,可以重点问张工长盐蚀的解决方法。”


    我摸着手腕上的心意结,目光锁定着小白玛的俏脸,她好像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看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了笑:“就是纳闷,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


    “真会说话。”小白玛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整理笔记。


    窗外的班戈措在夜色里看不见了,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要像今天一样继续跟盐雾打交道,还有很多关于除盐的故事要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