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归途与回响
作品:《我的可可西里》 现在已经8点了,小白玛发消息的时候是6点,我连忙接过包子和豆浆,有些歉意地问:“你就在这儿一直等着我?”
小白玛温柔地笑了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怕你没睡醒,怕打扰你休息啊。”
早知道这样,就早些打开门让她进来坐着了,就没必要装睡了。歉意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上前一步,紧紧地将小白玛搂在了怀里。
从唐古拉山镇回查那牧场,客车两天一班,走的是青藏公路旁的便道,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声,与之前来时不同,路面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草也都返青了。
“过了前面那座桥,就是查那牧场了。”
我顺着小白玛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沱沱河泛着淡蓝色的光,河面上架着的铁路桥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桥边有两个穿着橙黄色工服的人影,正弯腰检查铁轨。
“那是工务段的人在巡查吧?”小白玛突然开口,眼睛盯着那两个身影。
我想起第一次跟着老周巡查线路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晴天,但没有这么温暖,风里卷着冰碴子往脸上拍,老周手里的道尺“咔嗒”一声卡在钢轨上。
“他们在测轨距。”我指着其中一个人手里的工具,跟小白玛解释,“青藏铁路的轨距标准是1435毫米,误差不能超+6-2毫米,不然列车跑起来会晃。”
小白玛听得认真,指尖在膝盖上比划着“1435”的数字,嘴里小声重复:“1435,不能错。”
远处,查那牧场像一块绿绒毯,遍地都是牛羊。
还没等车停稳,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次仁大叔牵着两匹枣红马站在路边,马的鬃毛上系着蓝色的哈达,鞍鞯是新换的牛皮,磨得发亮。
“小林!白玛!”次仁大叔看见我们,挥手跑了过来,藏袍的下摆都被风吹的左右飘动。
回到小白玛家时,查那线路车间老周几人也在这里,还有两个没见过的人,听小白玛介绍,这是她的姐姐卓玛和姐夫阿布,哥哥在内地上大学回不来。
屋子里,拜合蒂手里的铜勺还滴着茶水,快步走过来,把一个装满酸奶的木碗塞到我手里,“几个月不见,你让高原给晒黑了呀!快尝尝,早上刚做的,没放糖,你们城里来的人可能觉得酸,配着糌粑吃正好。”
“谢谢阿姨!”我接过碗,酸奶的酸度带着奶香,沾在指尖凉丝丝的。
老周掏出了一份报纸,是《人民铁道》报,上面写着汉藏双语,标题是“……《青藏铁路旗吾玛路基工区,有一群“擎举路基的巨人”》。
内容也写得很详细,我能看出来,在我提交的报道里,编辑又重新做了一下修饰:“5月2日凌晨,K792+450段路基突发冻融塌陷,坑深达1.8米,轨枕倾斜度超过3度,这是足以导致列车脱轨的危险值。工长杨卫国带领工友们,用钢模板搭建临时支护,再铺设50厘米厚的碎石盲沟排水,冒雨奋战33小时,最终将路基沉降量控制在3毫米以内,符合冻土区路基安全标准……”
还有几份相同的报纸。
《云端上的“光明使者”——供电段接触网检修组》;《信号塔下的“神经守护者”——电务段信号检修组》;《高原小站的“守门人”——安多站客运与运转组》……
而最后一篇,《冻土上的“钢轨医生”——工务段4500米以上作业组》写的就是老周他们,地点就在查那牧场。
老周自豪地说:“补给车来工区时,都会给送来《人民铁道》报纸,之前没人看这东西,自从你来了,我们也都学着看报纸了。”
小白玛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我的采访本,正小声用藏语给旁边的姐姐卓玛翻译报道里的句子。
卓玛盯着本子上画的钢轨探伤仪示意图:“这是能看出钢轨有没有裂的机器。”
小白玛指着图上的探头,“阿姐,这就像医生的听诊器,贴在钢轨上,就能听到里面的声音,有裂的地方,波形不一样。”
可就在气氛正暖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江晓曼父亲打来的。
我心里一沉,起身走到屋外。
草原上的风比刚才大了些,我接听了电话,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
“林成!你到底把我女儿怎么了?”电话接通的瞬间,江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前几天报警了,昨天警察联系我,他们说晓曼因为破坏铁路信号设备被拘留了!你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去法院告你,告你诱导她违法!”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叔叔,晓曼的事和我没关系。她在安多站的时候,故意撕坏了信号旗,还砸呼吸坏了调车用的三色手电,想把这事嫁祸给我身边的藏族姑娘,安多车站的人都可以作证。也因为这事,当天半夜连挂机车差点导致机车和货车相撞,调监控才知道罪魁祸首是她。你是机务段副段长,应该明白破坏铁路设备是什么罪名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我接着说:“信号旗的破损度不能超过10%,手电的亮度必须达到200流明以上,这些都是为了保证列车安全。晓曼做的事,是拿几百人的生命开玩笑。”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江父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疲惫:“我……我不知道这些……她跟我说是你逼她去青海的,说你跟一个藏族姑娘在一起,气糊涂了才做傻事……”
“叔叔,咱们谁都别激动。当时我要来高原,让她等我一年。她偏要让你给我调机务段去,还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就分手,我来的时候她就主动跟我分了。”我语气软了些:“她现在被拘留,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说到底,我们还帮了她呢。我们这群人都说是她主动承认的错误。而派出所考虑到她是初犯,又没造成实际事故,只是罚款和行政拘留十四天。”
挂了电话,我转身要回屋里,却看见小白玛手里拿着一串晒干的红景天走过来,把红景天递到我手里:“阿佳,阿妈又给你采了一些,已经晒好了。”
回到屋里时,老周正拿着我的采访本,翻到画着信号机的那一页,跟班长老孙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他把本子递过来,指着上面的信号机模型图:“小林,你画的这玩意儿挺细的啊,还学会了一些藏语。”
我笑了笑:“入乡随俗嘛。”
黄昏前,屋里的人渐渐散了,次仁大叔和小白玛在收拾东西,我坐在毡垫上,用电脑看着报道后台的留言。
屏幕在昏暗的酥油灯下泛着微光,一条一条的留言像暖光,照进了心里。
“我是唐古拉供电段的家属,看了报道才知道,我老公每次去盐湖除盐,要背着15公斤的除盐剂,在梯车上待8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工服上全是盐霜,硬得能立起来。以前总跟她吵架,嫌他回家太晚,现在不吵了,只想等他下次回来,给他煮碗热汤。”
“我是铁路学校的学生,报道里说的钢轨探伤仪,我们实验室也有,以前总觉得操作起来麻烦,现在知道,就是靠这台机器,能在几百公里外找出钢轨里的小裂缝,守护列车安全。毕业后,我也要去青藏铁路,做一名探伤工。”
“我是安多县的牧民,去年冬天雪灾,是铁路上的人帮我们把被困的羊群赶出来的。报道里说的汉藏同心,不是空话,是我们一起铲雪、一起拦火车、一起守着这条铁路的样子。”
次仁叔离开后,小白玛躺在旁边的毡垫上,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还小声哼着藏歌,听不懂是唱的什么。
“小林,还没睡?”房门被轻轻掀开,拜合蒂阿姨端着一壶酥油茶走进来,壶嘴冒着白气。“别看快到夏天了,夜里草原凉,喝碗酥油茶暖身子。”
她把茶倒在木碗里,上前递给我:“小林,老周他们说你的报道写得好,他们干活都来劲了。”
酥油茶的热气扑在脸上,暖得眼睛有点发潮。我看着拜合蒂阿姨有些粗糙的手,这双手种过青稞、放过羊、帮着工务段的人抬过轨枕。
“阿姨,我只是写了我看到的事,真正了不起的是你们,是守铁路的人,是把家安在高原上,守着这条天路的人。”
拜合蒂阿姨揉了揉小白玛的头,笑着说:“铁路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连起来了,你的报道,就是让这条路更结实,以后会有更多人顺路过来,看看我们的草原,为我们带来更好的经济。”
我喝了口酥油茶,奶香混着茶的涩在嘴里散开。帐篷外的风还在吹,却不再觉得凉了。
电脑屏幕上的留言还在刷新,每一条都是高原故事的回响,那些在雪地里徒手挖冰的手,在烈日下爬接触网的背影,在帐篷里递酥油茶的温暖,都通过这篇报道传到了远方,有了属于他们的听众。
拜合蒂阿姨笑了笑:“小林,你们汉人有一句话,知女莫若母。刚开始吧,白玛说要和你一起去采访,我和她阿爸不同意,哪能看不出她喜欢你?只是你是北京来的,她嫁得太远舍不得。可现在孩子大了,由不得娘了。以后对她好一些哦,阿姨同意把她托付给你了。”
我愣了一下,我还没提亲呢,高原的人都这么直接吗?“阿姨,我……”
小白玛的叫唰一下就红了,白了一眼拜合蒂阿姨后低下了头:“阿妈,你乱说什么呀?谁喜欢她了!”
拜合蒂阿姨笑了笑,孜然羊肉串的浓重口音说:“白玛,别在这儿打扰小林了,咱们回去睡吧,让他好好的工作。”

